宫城宣德门外,青石板沁着夜露的湿气。
卯时三刻,天光未透。
她脊背挺直,声音穿破晨雾:“父王赵翊大罪!臣女代父求罚!求见圣上!”
锦盒高举过头顶——
里头是十余张别院的地契,盖着晋王府朱红大印。这是她最后筹码。
太监总管孙德胜拂尘一扫,眼皮耷拉着:“圣上口谕:晋王案,三司已定,不必再议。”
门缝即将合拢!
“公公!”赵清璃膝行半步,锦盒重重磕在石阶上,“臣女愿献晋王府余产!只求圣上留父王一命!”
孙德胜脚步一顿,回去再行禀报。
不多时,门缝里飘出轻飘飘一句:“带进来。”
紫宸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皇帝赵顼斜倚在软榻上,明黄常服松垮系着,指尖捻着一支笔。
“赵氏宗王,乃国之柱石。但晋王私铸甲兵,囤积房地,勾结谋逆。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他眼皮未抬,声音懒洋洋的,“你倒说说,怎么留一命?”
赵清璃伏跪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龙涎香浓得令人窒息,御座上的阴影如同山岳压顶。
“陛下明鉴!臣女不敢妄言父王无罪。他确有罪——罪在贪欲熏心,利令智昏!”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寒星,直刺御座阴影:
“永盛铁铺的标记,是父王早年得意时命人烙下!那些兵器,实为铁铺掌柜讨好国舅爷周守仁,私自接的‘私活’!父王只管进账,不曾细查!契约在此,请陛下过目——上面所载数量、形制,与查获的‘甲兵’分毫不差,却只字未提‘军用’二字!”
她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契书,高举过头顶。
“还有囤积房地。”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愤。
“是!父王名下别院、田庄共计三十七处!此前大理寺只查到二十一处。它们皆在汴梁、洛阳、苏杭繁华之地!父王购入时,户部市易司皆有备案,价银皆高于市价两成!他图的,是待价而沽,是奇货可居!是商人囤米般的投机!绝非屯兵谋逆!清璃此次入京,把剩余十六处房产地契都查到了。一并交于圣上。率土之滨,皆是圣上恩赐。所以还给朝廷,也是自然。“
她再次顿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回响:
“至于勾结谋逆…真是天大的冤枉!国舅爷周守仁出事前,确曾频繁出入晋王府。可所为何事?是为引诱父王参与谋划!但父王惧他权势,又舍不下钱财,虚与委蛇,终招大祸!此中龌龊,王府管家可作证!他已被灭口,但其死前密报大理寺的文书,应尚存档卷之中!”
她抬起脸,泪水无声滑落,目光却锐利如刀:
“陛下!父王若真有谋逆之心,岂会只敛财不养士?岂会将通敌书信藏于人人都能翻检的王府库房?他一生谨小慎微,贪财好利是真,但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谋逆!他之罪,在于身为宗室,却自甘堕落,与蠹虫同流,污了天家颜面!在于身为父亲,未能为子女立清正之身!此罪当罚,万死难辞!然——”
她声音陡然转厉,字字泣血:
“若以此‘贪财’之实,定‘谋逆’之罪!实乃亲者痛,仇者快!清璃今日拼死上告,非仅为父乞命,更为陛下圣名所想!为赵氏皇族清誉!求陛下…明察秋毫!”
殿内死寂。
皇帝捻着笔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
他缓缓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阶下那个脊背挺直、容颜美好的少女。
同龄的少女还在思春,她却已经拼死救父。
许久,他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叩。
“孙德胜。”
“奴才在。”
“将晋王府一应地契、房契,收入内库。赵清璃还押诏狱,就关在晋王对面。让她与晋王在刑前再多聊聊吧……”
他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意味不明。
诏狱深处。
霉味混着血腥气,像黏稠的浆糊糊在鼻腔。
赵清璃蜷在铺着烂稻草的石床上,腕上铁链磨破皮肉,渗出血丝。
狱卒的嗤笑在走廊回荡:“郡主娘娘还主动要闯进来,这不是傻吗!”
她闭着眼,指尖在潮湿石壁上无意识划着。
披头散发的晋王看着关在对面的女儿,又惊又叹息。
两泪涟涟。
虽然没救成,女儿的孝义令他老泪涕连。
客栈房门被撞开。
林云舟从榻上弹起,宿醉的头痛像斧子劈开脑壳:“青黛?出什么事了?”
小丫鬟哭得满脸泪痕,扑通跪下:“小姐……小姐被关进诏狱了!”
“什么?!”
林云舟眼前一黑,踉跄扶住桌角。
青黛抖着嗓子:“小姐天没亮就去跪宫门……求见圣上……被关押进诏狱。”
林云舟瞳孔骤缩。
“备马!”他抓起外袍往外冲,“去孙府!”
孙九思正在院子里等他。
“我知道你会来。”
林云舟一身尘土扑进门,直挺挺跪下:“求孙大人救清璃!”
孙九思指尖一顿:“事到如今,我也一筹莫展。”
“你能!”林云舟抬头,眼底血丝密布,“你是新科状元,是未来的相国之才。只要你肯向圣上陈情——”
“林云舟!”孙九思声音骤冷,“慎言!”
书房死寂。
林云舟盯着他案头那盆开得正盛的六月雪,忽然笑了:“孙大人窗台的六月雪,是清璃及笄那年送的吧?”
孙九思指节泛白。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情义。你心里有她,她也没有忘记过你。”
这句话从情敌嘴里说出来,什么意思?
“我离开她。”林云舟一字一顿,“只要晋王和她活着出诏狱,我立刻回临安,此生不见。”
孙九思猛地抬眼。
林云舟扯下腰间蟾宫折桂锦囊,重重拍在案上:“这是郡主送我的东西,等她出来之后,帮我还给她!”
锦囊上,绣线已被摩挲得发毛。
孙九思盯着那锦囊,良久,喉结滚动:“……你当真这么想?”
东宫。
太子赵桓正对着一幅江南茶税舆图皱眉。
“殿下!”林云舟闯进来,扑跪在地,“求殿下救清璃!”
太子指尖点着图上漕运节点:“林云舟,你也太冒失了……你为何觉得你有资格来找孤?”
“江南茶税!”林云舟急声,“若改革茶税,岁入可增三成!臣有详策!”
太子微戚,侧目。
“说说看。”
“之前我写过一篇策论,研究过这个问题。主要是三条,一则设茶引司,官商合营,堵私贩;二则改折色为征银,免层层盘剥;三则沿运河设巡检司,查夹带!”
太子眸光骤亮:“你不是个卖茶叶的吗?你考科举了?”
“小民驽钝,今年考了个举人。”林云舟额头重重磕下,“殿下若能劝圣上留晋王一命!云舟此生愿为殿下驱驰!”
宫城深处,御书房。
烛火通明,龙涎香混着未散的墨气。
皇帝赵祯端坐御案后,
下首,太子赵桓、侍御史孙九思,这两位未来的朝中明星,联手进宫。
“父皇,”太子声音发紧,“晋王案尚有疑点。赵清璃孤女陈情,其心可悯……”
“可悯?”皇帝眼皮未抬,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们两个莫非也是谋逆的共犯?”
孙九思喉结滚动,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陛下容禀!”
声音清朗,穿透压抑的死寂。
“晋王赵翊,确有贪财之过!江南盐茶之利,他伸手捞了!田庄铺面,他暗中置办了!然贪财者,未必见谋逆确证!”
“放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
孙九思伏地不动,声音却更沉:
“臣不敢妄言!然晋王懦弱,朝野皆知!他若有半分胆气,当年也不会因贵妃一句谗言,就自请回京,当个富贵闲人!”
太子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父皇,九思所言……恒儿附议。宗氏是基石,兔死狐悲,会寒了宗室的心!”
皇帝目光如电,扫过孙九思:
“孙九思。好你个新科状元!”
声音陡然转冷。
“你今日拼死力保晋王,甚至不惜驳逆龙鳞……当真只为公义?”
他身体微微前倾,龙目如炬,似要穿透人心:
“朕听闻,你与那赵清璃……青梅竹马,情义厚笃。”
孙九思额角冷汗滑落,砸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
“陛下圣明。”
他声音干涩,却字字清晰:
“臣……确对清璃郡主,确实心存爱慕。”
“清璃郡主性子清冷,却心藏锦绣。晋王涉案,她孤身撑起门庭,为父奔走,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臣今日拼死陈情,不是置社稷法度而不顾,而是不忍见她……家破人亡。更不想失去她。”
“臣愿以性命前程作保!若晋王真有谋逆实证,臣甘愿同罪!只求陛下给晋王父女……一线生机!”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问太子。
“恒儿,你也是这个意思?”
太子屏住呼吸,福了一礼,称是。
他目光扫过孙九思惨白的脸,又掠过太子紧绷的神色。
“朕知道了。三司会审的结果其实也是揣度朕意。“
“但是,孙九思,你是要受罚的。御前失仪,妄议宗亲,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恒儿就晋王的事儿,再征询一遍几位宗亲长辈的意见”
“是。谢陛下隆恩。”
“滚吧!”
孙九思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金砖,浑身脱力般颤抖。
两人掀开珠帘,又被皇帝叫住了。
皇帝补问一句:“孙九思,你若真心喜欢清璃,我便把清璃指给你。”
孙九思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