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券的队伍挪得比老式机械硬盘读取数据还慢。空气里一股消毒水、汗味和地下管道深处铁锈混合的窒息味道，死死糊在鼻腔里。
“操他妈的蜂巢，”前面一个背微驼的中年男人嘟囔，脖子后面植入体的金属接口在惨白灯光下反着光，像块没打磨好的补丁，“发张破券，跟打发叫花子似的，还得排这老长的队…老子工分还没挣够呢…”
周默没接话，把头上那顶印着傻气蜂巢logo的鸭舌帽又往下压了压。蜂巢——这座庞大地下都市的绝对掌控者，名字听着甜，手段比蜂刺毒。今天这场“情绪安抚”大戏，就是经典套路：给你点塞牙缝的甜头，顺带把你扒个精光。
队伍终于蹭到尽头。几张金属折叠桌拼着，后面站几个同样穿廉价合成纤维制服的，表情比桌上的金属板还僵。领头的瘦高个，颧骨突出，活像骷髅裹了层皮。他手里一叠巴掌大的硬质卡片——情绪补偿券。淡粉色，印着个巨大、咧到耳根的黄色笑脸，底下小字：“感谢您的理解与合作！蜂巢与您共创和谐！”
骷髅脸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结果只牵动了几条僵硬的肌肉，看着更瘆人：“领券！一人一张！扫脸激活！凭券领营养膏一管或信用点微额补贴！机会难得！”声音干得像砂纸。
轮到驼背男。他笨拙地凑到桌上一个嵌在金属支架上的黑色扫描仪前。那玩意儿像个独眼怪物。驼背男努力拉扯嘴角，脸颊肌肉抽搐，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这哪是笑，是上刑。
“嘀——！”红灯闪烁，刺耳的失败音。
“笑容不合格！情绪不达标！无法激活！”骷髅脸冷冰冰宣判。
“我…我笑了啊！”驼背男急了，嘴角咧得更大，扭曲变形。
“废什么话！情绪识别是科学！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下一个！”骷髅脸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手。
驼背男被旁边一个壮硕安保粗暴推到一边，差点栽倒。骂骂咧咧，声音压得极低，最终狠狠啐一口，佝偻着背，带着一脸憋屈，消失在昏暗通道深处。
轮到周默了。
他深吸一口气。假笑是蜂巢底层的生存必修课。嘴角上扬，八颗牙标准弧度，眼神配合地弯起，透出恰到好处的“被安抚到了”的感激和顺从。他甚至让眼神带上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微光——一个刚结束繁重轮班、终于得到体恤的“良民”。
“嘀——”绿灯亮起，柔和悦耳。屏幕上，情绪波动线条平稳划过绿色区域。
“笑容达标，情绪积极。激活成功。”骷髅脸瞥一眼屏幕，毫无波澜，抽出一张粉色笑脸券，“啪”拍在周默手里，“拿好。下一位！”
入手冰凉光滑。周默捏着券，迅速退到旁边堆着几箱未开封券箱的角落，假装整理不合身的制服。手指借着身体遮挡，极其细微地翻转卡片。指腹在卡片边缘和光滑正面快速摩挲。右下角，巨大黄色笑脸图案几乎咧出卡片的地方，指腹感觉到一丝微弱、近乎幻觉的凹凸感——不是印刷纹理，更像是精密微雕或蚀刻的浅痕。指甲侧面最薄处轻轻刮过。
是代码。非常规的嵌入式微型追踪定位码。蜂巢的“安抚”，果然带着倒刺的钩子。每一个领了券、以为捡了芝麻的人，都成了活体信标。数据流向哪里？分析模型库？还是“清洁工”的任务清单？周默后背窜过一丝凉意。
“嘿！新来的！发什么呆？”一个粗嘎声音打断。另一个穿制服的矮壮男人走过来，一脸不耐，指指旁边敞开的箱子，“券快见底了！瞎啊？赶紧拆箱补货！麻利点！别跟树懒冬眠似的！”
机会。
“来了来了！”周默立刻换上惶恐殷勤的语调，小跑过去，动作略显笨拙，顺手就把自己那张刚激活的真券，像丢垃圾一样，随意扔在旁边一个装着大半箱未拆封券的纸箱边缘。自然得像呼吸。他弯下腰，费劲撕扯新纸箱的胶带。
矮壮男人皱眉，嫌周默慢，骂骂咧咧弯腰去搬旁边一个半空箱子。就在他弯腰瞬间，周默被箱子挡住的左手，快如闪电。食指中指间已夹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粉色笑脸券——除了右下角那片区域，光滑得像刚剥壳的鸡蛋。这是他昨晚在藏身处用老式热敏打印机和特殊涂层赶工的“孪生兄弟”，靠的是以前捣鼓地下通讯设备的手艺。
微不可查的“嗒”一声轻响。假券精准滑入矮壮男人正搬的半空箱子，混在那堆等待派发的真券里。
矮壮男人毫无所觉，搬起箱子，“咚”地砸在发券桌上，震得扫描仪一跳。“快点！补上！”
周默也撕开箱子，抱出一大摞新券，小心放上桌填补消耗。眼角余光扫过矮壮男人搬来的箱子，骷髅脸随手就从里面抽新券发放。
成了。周默心头微松，缩回角落阴影。他看着队伍挪动，麻木或强颜欢笑的脸凑近扫描仪，绿灯红灯交替，粉色小卡片分发出去。每一张激活的真券，都是无形镣铐；混入的假券，像投入静水的石子。
发放尾声。角落堆满空纸箱和垃圾。矮壮男人累得够呛，一屁股坐空箱上，喘粗气，抓起旁边半瓶不知谁剩的合成水，咕咚灌一大口。抹把嘴，随手拿起一张散落旁边、崭新的情绪补偿券——正是周默最初激活后扔箱边那张真券。
“啧，这破玩意，”矮壮男人粗鲁地用两指捏着卡片，对着头顶惨白光管晃，“画个大黄脸，蠢到家…”他觉得卡片边缘有点硌手，下意识用拇指指甲用力刮了下右下角笑脸图案边缘。
“嗤啦——”
指甲刮过，卡片表面那层薄薄的彩色涂层，竟像劣质贴纸，被刮起一小片！露出了下面一层极其细微的、银灰色网格状纹路！那纹路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非自然的金属光泽，构成一个微小但结构复杂的图案，绝非印刷失误！
矮壮男人一愣，嘟囔：“妈的，质量真次，还没我早餐包装纸结实…”
几步外阴影里的周默，瞳孔骤然缩紧！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被刮开的涂层下露出的，根本不是瑕疵！那是物理层嵌入式追踪码！像微雕，直接蚀刻在卡基材料内部！别说他做的假券，蜂巢自己都难改！难怪需要“笑容扫描激活”！扫描是触发指令！特定波长光线瞬间“唤醒”蚀刻在基材内部的物理码！这才是真正的定位核心！他之前摸到的凹凸感，只是这结构在表面造成的细微应力变形！
他混进去的假券，压根没这蚀刻层！黑夜里的灯塔！蜂巢系统只要核对激活信号源和物理码对应关系……几秒内暴露！
一股冰冷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地下城终年阴冷潮气刺骨百倍。混入假券那点轻松荡然无存，只剩被毒蛇锁定的悚然。
“噗通！”矮壮男人手里的半瓶合成水掉在地上，浑浊液体溅了一靴子。他死死盯着手里那张被刮坏的券，脸上那点抱怨彻底凝固，慢慢被一种见了鬼似的恐惧取代。他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甩手，那张真券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喂！你搞什么…”骷髅脸不满地扭头呵斥，话刚出口就卡在喉咙里。他的目光顺着矮壮男人惊恐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张暴露了银灰色网格的粉色卡片上。骷髅脸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个发放点，空气瞬间凝固。连远处管道滴水的“嘀嗒”声都清晰得吓人。
就在这时，通道深处，沉重的合金靴底撞击地面的声音突兀响起！咚！咚！咚！由远及近，冰冷、整齐、充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不是普通安保的散漫步伐。
矮壮男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屁股底下的空纸箱里。骷髅脸和其他几个发券的，彻底石化，连眼珠都不敢动一下。
周默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他把自己更深地摁进阴影里，每一寸肌肉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目光死死锁住声音来源。
惨白的光线下，几个身影出现在通道口。纯黑作战服覆盖全身，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标识，材质哑光，如同吞噬光线的黑洞。头盔全覆式，面罩漆黑，不见五官，只有眼部是两条细长的暗红色光学目镜，此刻正冰冷地扫视全场。肩部护甲明显加厚，手臂外侧整合着非制式武器挂点，腰间腿侧的携行具鼓鼓囊囊。
靴声，在死寂中，精准地停在了发放点的中央。冰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压下。那几条暗红色的光学目镜，缓缓转动，扫过僵立的人群，扫过堆积的空箱，扫过散落的粉色卡片……最终，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停顿，落在了地上那张被刮开一角、露出狰狞银灰色网格的情绪补偿券上。
矮壮男人瘫在空箱上，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水渍，骚臭味弥漫开来。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领头的黑衣人，面罩转向骷髅脸。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但那暗红目镜的凝视，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
骷髅脸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响，抬手指向角落阴影的方向，指尖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嘶哑地挤出几个字：“…不…不是我…是…是他…新来的…抱…抱箱子的…”
所有暗红色的光学目镜，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周默藏身的阴影边缘。冰冷的红光，如同探照灯，刺破了那层薄薄的黑暗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