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草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玉盒之中,那清冷纯净的光晕透过玉壁隐隐流转,仿佛握住了一捧凝固的月光,也握住了沉甸甸的希望。烬渊将其紧紧贴胸收藏,那玉盒的冰凉触感,却远不及他怀中苏清欢身躯的冰冷更让他心胆俱裂。
没有丝毫耽搁,三人立刻循着来时的感应,朝着冥河摆渡舟可能停靠的方向疾驰。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幽冥海的灰雾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些无处不在的残念低语,此刻听来,竟似都化作了对生命流逝的冰冷嘲讽。
烬渊将苏清欢整个拥在怀里,用宽大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他不敢低头多看,那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每一次断续,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只能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紧密的接触,强行渡给她。
终于,那片死寂的岸边再次出现在灰雾的尽头。那艘古朴的冥木小舟,依旧静静地停泊在那里,船头那盏昏黄的灯笼,光芒在无边的灰暗中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如同茫茫苦海中唯一的灯塔。
披着破烂蓑衣的摆渡老叟,依旧保持着那个垂钓的姿势,仿佛亘古以来便坐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渡客,等待着下一段……因果。
“船家!月华草已得,速速载我们离开!”白老怪急切地喊道,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岸边显得格外清晰。
那摆渡人缓缓收回那没有线的鱼竿,斗笠下的阴影转向他们,干涩苍老的声音如同磨损的齿轮:“来时……一缕泪。归去……亦需一缕泪。”
又是眼泪?!
白老怪和凌霄皆是一怔,面露难色。真情泪岂是说来就来之物?方才烬渊那滴泪,已是情之所至,痛彻心扉的产物,如今月华草在手,希望在前,急切之下,如何还能轻易催生出那般至纯至性的泪水?
烬渊的血瞳死死盯着那摆渡人,胸膛剧烈起伏。他能感觉到怀中苏清欢的生命气息正在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每一瞬的耽搁,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暴戾的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升腾,魔气在体表隐隐躁动,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强行夺取这小舟!
然而,那摆渡人周身萦绕的、与整个幽冥海仿佛融为一体的古老规则气息,让他硬生生压下了这个念头。在这里,蛮力,或许只会带来彻底的毁灭。
“船家……”烬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卑微,“她……等不了了。任何代价,本尊都愿付出!修为、法宝、乃至寿元……只要你开口!”
摆渡人无动于衷,斗笠微微晃动,似在摇头:“规矩……就是规矩。无泪……不渡。”
绝望,如同冰冷的冥河水,一点点漫上烬渊的心头。他低下头,看着苏清欢紧闭的双眼,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可以踏碎凌霄,可以威慑三界,此刻,却连一滴能救她性命的眼泪都无法立刻拥有?
他强迫自己冷静,闭上眼,试图去回想,去酝酿。
他想起她的笑。在悬壶谷的药圃边,阳光洒在她侧脸上,她拈着一株草药,眉眼弯弯,向他解释药性时,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
他想起她的倔强。在魔都广场,面对万千魔族的质疑与敌意,她挺身而出,以纤弱之躯撑起一片仁心之光,那坚定的眼神,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他想起她的泪水。在化为焦土的悬壶谷前,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家没了”,那滚烫的泪珠砸落在焦土上,也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心痛如绞。
过往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有温暖,有感动,有敬佩,有怜惜……这些都是真的,都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可是……不够。
焦急、担忧、恐惧……这些情绪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无法凝聚成那至纯的“真情泪”。他太急了,急到无法沉静,急到所有的情感都混杂成了焚心的焦虑,反而失去了那份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苏清欢的呼吸,似乎又微弱了一分。
白老怪急得团团转,凌霄紧握双拳,却也无计可施。
烬渊猛地睁开眼,血瞳之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与绝望。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就在他心神剧烈动荡,几乎要被这绝望压垮的刹那——
一段被刻意尘封、深埋在他记忆最底层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破了他自己设下的枷锁,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不是苏清欢。
那是……万载之前。
同样是绝望的战场,天地崩裂,神魔泣血。他被最信任的袍泽背叛,身陷重围,魔元耗尽,神魂重创,濒临寂灭。那时,他还不是后来冷酷无情的魔尊烬渊,他只是……一个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战神。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温暖白光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入了绝杀大阵的核心,用她那看似微弱的力量,死死护住了他最后一丝生机。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那双眼睛,清澈、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与……苏清欢在海底遗迹撑起光罩时,看向他的最后一眼,何其相似!
那时,他以为必死无疑,心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片他曾誓死守护的天地的心灰意冷。
然而,在那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是那道模糊的身影,是那双坚定的眼睛,给了他最后一点暖意,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沉沦。
后来,他堕魔重生,执掌魔界,以铁血与杀戮铸就威名,他将那段不堪的过去,连同那道模糊的身影和那双眼睛,一同深深地埋葬,不允许自己再想起分毫。他告诉自己,那是软弱,是耻辱。
直到此刻。
直到他怀中这个叫苏清欢的女子,以同样决绝的姿态,为了守护他和其他人,再次燃尽了自己。
万载轮回,宿命仿佛了一个残酷的圆。
当年,有人为他舍生忘死,留下一线生机。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视若性命的人,为了同样的理由,即将逝去。
那种即将失去的、刻骨铭心的恐惧与痛楚,与万载前濒死时的绝望,跨越了时空,骤然重叠!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狠狠撞击在一起!
原来……他早已体会过这种痛。
原来……他并非不会流泪,只是将那流泪的资格,连同那颗曾会柔软的心,一起埋葬了。
“呃啊——!”
烬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不是因为身体的伤痛,而是那被强行撕开、血淋淋的、跨越了万载时光的情感疮疤!
一滴泪,灼热得如同熔化的赤金,蕴含着万载的孤寂、被遗忘的感动、跨越生死的宿命,以及此刻焚心蚀骨的恐惧与痛楚,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猩红的眼角,猛地滑落!
这滴泪,比之前那滴更加滚烫,更加沉重!
它不再是纯粹因苏清欢而流,而是融合了他烬渊——无论是作为战神还是魔尊——漫长而坎坷的一生中,所有关于守护、背叛、失去与救赎的,最深刻、最复杂、也最真实的情感!
泪珠划过他冷硬的面颊,带着仿佛能灼穿虚空的热度,滴落而下,并非坠地,而是精准地、无声地,落入了船边那浑浊、死寂的冥河之水之中。
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然而,就在泪珠没入水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滴灼热的泪,仿佛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生机与净化之力,在接触冥河之水的瞬间,竟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浑浊与死气!
一点柔和的、纯净的青色光晕,自泪珠落点悄然荡开。
紧接着,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株嫩绿的幼芽,破开了那象征着死亡与遗忘的冥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含苞……
然后,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绽放!
那是一朵青莲。
花瓣呈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净无瑕的青色,晶莹剔透,仿佛由最上等的青玉雕琢而成,又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生机与希望。莲心处,有点点柔和的白光流转,散发出一种温暖、圣洁、足以净化一切污秽与悲伤的气息。
青莲静静悬浮在冥河水面上,缓缓旋转,周围那粘稠的灰暗和萦绕的怨念低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净化,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安宁祥和的净土。
忘川冥河,亘古死寂,唯余残魂怨念。
今日,竟因魔尊一滴融合了万载情殇的真情泪,绽放出一朵……代表着新生与净化的青莲!
摆渡老叟一直古井无波的身影,在此刻,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斗笠下的阴影中,仿佛有两道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朵青莲,又看了一眼泪痕未干、怔怔望着青莲的烬渊。
“至情至性,可泣鬼神,可动幽冥……可渡。”
他缓缓撑起了船篙。
冥木小舟,无风自动,悄然滑入水中,船头那盏灯笼的光芒,似乎也因那朵青莲的存在,而变得明亮、温暖了几分。
烬渊依旧怔怔地看着那朵在冥河中静静绽放的青莲,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不仅仅是为苏清欢而流的泪,那更是他与自己和解的开始。
他低下头,将脸轻轻贴上苏清欢冰凉的额角,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无比坚定的誓言:
“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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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