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日子清贫却规律,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林心大每日埋头浆洗、打扫,用沉默和劳碌将自己包裹起来,仿佛真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苦命妇人。时光悄然流逝,石头和瓦片已到了识字的年纪,不再是蹒跚学步的幼儿。他们瘦小的身影常常趴在院子角落的石板上,用捡来的石子在尘土上歪歪扭扭地比划着林心大教他们的最简单的字——“人”、“口”、“手”。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两个孩子专注而稚嫩的脸上,那是这灰暗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然而,命运的丝线,总在看似断裂的地方悄然重新连接。
一日,林心大被派去清理仓库角落里一堆积满灰尘的旧档案。这些是矿务局早年遗弃的、无关紧要的文书,准备送去化浆。她本无意翻看,但就在搬运时,一册泛黄卷边的《矿工伤亡抚恤名册》从散落的文件中滑落在地。
她本能地弯腰去捡,目光扫过册子上模糊的墨迹,一个熟悉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她的眼睛——
孙福贵。老孙头的名字。名字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庚申年腊月,三号井瓦斯突出,殁。抚恤金叁圆,未领。”
林心大的手猛地一颤,名册差点再次脱手。庚申年腊月……那正是老孙头告诉她,彪爷为掩盖事故、活埋矿工的时间!可这官方名册上,却清清楚楚写着孙福贵是“瓦斯突出”死亡,甚至还有一笔微薄的抚恤金记录!
一个被活埋的人,怎么可能有正式的死亡记录和抚恤金?
除非……有人用这笔抚恤金,堵住了知情人的嘴,篡改了死亡真相!
而这笔抚恤金的发放,必须经过矿务局的财务流程。能轻易篡改死亡原因、并动用公款支付“封口费”的人,其能量和职位,绝不仅仅是彪爷这种地头蛇能办到的!这背后,一定有一张更大的网,一个隐藏在彪爷之上、更能只手遮天的人物!
老孙头临死前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彪爷……不是人……他煤窑里……死过好多人……都是黑账……”
黑账! 这本金玉其外、记录着“正常”抚恤的名册,就是一本彻头彻尾的“黑账”!它用看似合法的外衣,掩盖着血淋淋的罪恶!
林心大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她原本以为,彪爷伏法,大仇已报。可现在才发现,彪爷很可能只是台前的一只恶犬!真正的幕后黑手,可能还安然无恙地坐在高位上,继续吸食着矿工的血汗!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潜入了地底深处。此刻,被这意外的发现再次点燃,燃烧得比以往更加炽烈、更加冰冷!她不能让石头和瓦片在这样的黑暗笼罩下长大,不能让老孙头那样的悲剧继续上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名册塞回原处,不动声色地继续干活。但她的内心,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接下来的几天,她利用打扫和帮厨的机会,更加留意孤儿院的运作和往来人员。她发现,这所孤儿院虽然破败,但其资金和物资来源,竟与矿务局的“职工福利基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管理这笔基金的,正是当年与彪爷过从甚密、如今虽受调查却并未伤筋动骨的李高管那一派系的残余势力!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开始在她脑中浮现:彪爷(执行罪恶)-> 李高管(提供官方掩护\/资金洗白)-> ? (更上层的保护伞)
她复仇的目标,不再只是彪爷这个具体的仇人,而是指向了那个制造了无数个“老孙头”悲剧的、系统性的黑暗本身。
就在这时,一个更具体、更危险的契机出现了。矿务局为安抚人心,决定整顿职工福利,派来了一个新的稽查员——一位名叫秦书明的年轻人。他看起来与学生气未脱,眼神里带着几分理想主义的执拗,与院里那些老油条似的管事格格不入。
秦书明的工作之一,就是核查孤儿院的账目与抚恤金发放情况。他很快发现了名册与实物发放之间的诸多疑点,并开始追查。
院里的管事们对秦书明阳奉阴违,处处设障。林心大冷眼旁观,意识到这个年轻的稽查员,或许是一把可以借用的“刀”。但如何接近他,又不暴露自己?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秦书明在院里核对物资时,被几个刻意刁难他的管事气得满脸通红,独自一人在后院生闷气。林心大正巧在附近晾晒衣物。
犹豫片刻,林心大端着一碗温水,默默走到秦书明身边,递了过去。
秦书明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杂役妇人,接过碗,低声道:“谢谢。”
林心大没有多言,只是转身离开时,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账本在旧仓库,第三个破木箱底,用油布包着。”
秦书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林心大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惊疑。
林心大没有回头,脚步未停。她知道,这颗种子已经播下。风险极大,但若想撼动那盘根错节的黑暗,为她的孩子,也为无数像老孙头一样沉默的亡魂,她必须冒险引入新的变数。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潮再次汹涌。林心大这只一度蛰伏的复仇之蝶,即将再次扇动翅膀,试图在唐山这片沉重的土地上,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暴。而这一次,她的对手,将更加庞大,更加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