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正式开始,首先是传达县委近期下发的几份文件精神。
韩天明负责宣读,他声音平稳,熟练地跳过套话,直接提炼出与乡镇工作相关的要点。
当读到关于加强村级组织建设的部分时,周梅忽然抬起头,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轻声插话:
“韩主任,稍等一下。关于‘村级组织建设’这部分,县里最新下发的补充通知里,特别强调了要建立‘党员联系户’机制,这一点是不是需要补充进去?”
她说话的同时,目光转向张振国书记。张书记立刻点头:
“对,周委员提醒得好!这方面政策你熟,老韩,把这点加上,落实的时候也得注意。”
接下来轮到刘副镇长汇报夏粮播种和地膜推广的情况。他嗓门犟得很:“地膜推广不了!老辈人种了一辈子地,靠天吃饭都过来了,哪用这玩意儿?再说一亩地膜就得五六块钱,乡亲们舍不得!”
“舍不得?”张振国眉一拧,“去年石窑沟王老汉盖了地膜,一亩多收了两百斤,你怎么不说?”
“那是王老汉运气好!”老刘梗着脖子,
“咱大山镇的地薄,石头多,中午日头一晒,盖地膜保不齐烧苗!我看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稳妥。”他年纪大,说话带着老派的固执,眼里容不得新东西。
张振国刚要开口,李德海轻轻咳了声:
“张书记,老刘说的这个情况,也确实是个实际问题。”他声音低,却能压住场子。
“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不搞一刀切,就在龙头嘴村先搞个小范围的试点。就让王老汉牵头,再找两三户愿意尝试的,镇里适当给点补贴,让他们先做起来,收了粮再让大伙儿亲眼瞅瞅产量,比咱说破嘴管用。”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直接否定张书记推动新技术的要求,也照顾了刘副镇长所反映的现实阻力,给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台阶。
老刘紧绷的脸色明显松弛了一些,往椅背上靠了靠。
张振国思考片刻,也点了点头:
“嗯,德海这个办法稳妥。那就这么办,老刘,试点的事你亲自盯着,一定要搞出成效来,别怕麻烦。”
会议接着讨论石窑沟村低保核查的难题。
张振国拿起那份名单,用手指敲着其中几户:
“这三户,根据初步了解,明显不符合条件,怎么今年的名单里还有他们?”
民政办的老郑赶紧站起来,脸上有些窘迫:
“书记,这几户是前两年报上来的,当时情况有点模糊,村里说他们家里有病人,今年还没来得及逐户复核清楚……”
“没核就是工作没做到位!”
张振国声音沉了沉,眉峰压得低。
李德海镇长再次适时接话,语气比刚才沉了些:
“这样,老郑,你安排一下,下午就带人下村,集中精力把这几户的情况彻底核清楚。三天之内,必须把准确名单定下来,核完了立刻在村里张榜公示。让乡亲们盯着,谁符合谁不符合,亮出来才心服。”
他既接住了书记的批评,又给了老郑明确的操作指令和完成时限。
老郑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是,是,李镇长,下午我们就去!”
这时,谭卫东副书记笑着插话了:
“我跟老郑一块儿去,石窑沟那几户我熟,有户姓王的,儿子在外头打工,听说挣了不少,说不定就不符合,我去问问,省得老郑跟人吵起来。”他笑着摆了摆手。
张振国闻言,紧绷的脸松了下来:
“看看,还是老谭有办法!行,那就辛苦你跑一趟。”
我坐在角落的小凳上,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关键词,心潮却难以平静。
这就是基层党委政府的运行?和大学里课本上讲的、电视里看的,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里没有那么多高谈阔论,更多的是具体到不能再具体的琐事,地膜推广遇到的阻力、低保核查中的模糊地带、村干部的执行困难……每一个问题都需要在政策与现实之间找到平衡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却又能真切感受到的压力,既是发展的压力,也是维系一方安稳的压力。
而端坐在这压力中心的书记张振国,像一头自信而强壮的头狮,定方向、压场子,说一不二。
镇长李德海,则像一头谨慎而隐忍的老狼。
谭副书记就像块温润的老玉,看着不起眼,却能把扎手的疙瘩捋得顺顺当当。
其他成员,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盘,但在会议这个舞台上,都必须遵循着某种不言自明的规则。
会议中途,韩天明见暖水瓶空了,朝门口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抓起两个空暖瓶,踮着脚快步走出会议室。
等我提着满满的水瓶回到会议室门口时,正听见刘副镇长嘟囔:
“年轻人懂啥种地?”眼神似乎还往门口我这边瞥了一眼。
韩天明赶紧打圆场:
“刘镇长,您可别小看小林,他是正儿八经农学专业毕业的。下次您下村看苗情,把他带上,也能用科学道理给乡亲们讲讲地膜的好处不是?”
张振国书记闻言点头:
“嗯,是这个理。年轻人就是要多往村里跑,多接地气,别总窝在办公室里纸上谈兵。小林以后多跟老刘下去走走,把学校里学的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
散会时已近下午四点,领导们纷纷起身离开。
周委员收拾好她的笔记本,走到我面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印着 “中共河清县委组织部” 红头的文件,递了过来:
“林涛,这是县里新修订的《选调生培养管理办法》,里面有基层锻炼、考核晋升的具体要求,你拿回去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来问我。”
她又转头对韩天明说:
“韩主任,林涛就交给你了,平时多带带他,多压点担子。咱们镇好不容易分来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定要替组织培养好、使用好。”
“您放心,周委员。” 韩天明笑着点头。
“谢谢周委员,我一定好好学。”我赶紧双手接过文件。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韩天明,我帮着收拾一次性水杯。他拿起张书记那个厚重的搪瓷杯,将杯底残水倒扣在托盘里。
“今天这会,看出点门道没?”
他忽然笑了笑。“在党政办干活,尤其是在领导身边,眼力见要活,手脚要勤快,心思要细腻。这些东西,比你在大学课堂上念十本教材都来得实在、管用。”
我把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会议记录本抱在怀里,纸页上的字还带着墨香,仿佛还回荡着会议上各位领导的发言声。
这间摆放着旧桌椅、弥漫着烟茶混合味道的小会议室,就是一个微缩的官场,每天都在上演着政策与现实的碰撞、理想与困难的较量。
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选调生,今天才刚刚得以窥见其复杂面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