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邲其能感觉到,风里藏着剑。

帝辛二年的冬狩,已然有了别样味道。年轻的王,御手亲执缰绳,战车碾过雍地结霜的冻土,发出冰层断裂般的脆响。四匹乌骓的鬃毛沾染寒气,打着沉重的响鼻,蹄铁之下溅起的泥点混合着薄雪。王立在车上,颀长身形如淬火的黑铁,那件玄色绣着赤金夔龙纹的猎服吸尽了周遭寒气,腰间悬挂的青铜钺在颠簸中沉甸甸地低鸣。

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远处霜色迷蒙的莽林深处。“太静了。”他低语,声音仿佛冻土碎裂,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雍地的林,连寒鸦都噤了声?”

邲其勒马紧随,胯下良驹烦躁地刨着蹄下硬土,温热的鼻息撞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两股细细的白烟。他沉声应道:“王威浩荡,禽兽亦知退避。”话虽恭敬,握着缰绳的手却在羊皮护掌里无声地紧了紧。这肃杀太过压抑,不似围猎,倒如出征前酝酿着第一滴血的冲锋号角。

侍从的轻车分散驰骋,像一柄利刃刺入林间。突然,密林深处爆发出急促的金锣声!短促、尖锐,如同撕裂了冰冻的寂静。一个校尉从林中策马狂奔而出,满面惊惶之色未褪,直冲到王车前,滚鞍下马,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报——!巨……巨大黑豹!护林的虎贲,折了两个弟兄!”

死寂如墨,迅速在周遭蔓延。方才还低语忙碌的士兵瞬间凝固,一股寒意顺着所有人的脊椎爬升,压得人喘不过气。无人敢看王此刻的脸色。

帝辛脸上的冰雕似的漠然纹丝不动,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骤然燃起两点炽热、几乎带着毁灭意味的火焰。“寡人去看看,是何种孽畜如此放肆。” 声音不高,却沉沉压住所有不安与喧哗。他抓起置于车旁的那张柘木巨弓,弓身乌亮沉重,上面裹缠的熟牛皮被勒出深深的指痕。足下战车骤然加速,裹挟着凛冽寒气,碾开枯枝败叶,直扑那金锣声炸响的源头。

密林深处,惨象已现。两具虎贲壮士的残躯倒在冻硬的泥地上,浓稠温热的鲜血泼溅于周围的枯草与树干上,尚未冻结的血液在刺骨的寒气里蒸腾起薄薄的红雾。一头通体漆黑如最沉夜的豹子,形如鬼魅般盘踞在一棵虬枝盘曲的巨大古木横伸而出的粗枝上。它实在过于庞大,简直超出人对凡间走兽的理解——身躯壮硕如一头初生的健壮牯牛,流线型的背脊蕴含着爆炸般的力量。油亮的黑色短毛下,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仿佛锻造出的黑色精钢,在树影漏下的天光中流动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那双巨大的豹眼,竟透着怪异的暗金光泽,此刻正睥睨着树下惊骇的众人,如同君王俯视蝼蚁,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彻骨的残暴。

“好一头……神物!” 帝辛的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那层黑缎子般的皮毛,直刺内里的筋骨血脉。他稳稳搭上一支镞头格外硕大的铜簇羽箭,弓弦在巨大的力量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箭镞的寒光直直锁定树巅的黑影。

就在弓开满月,弓弦即将迸发的那一瞬,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滚过一声巨雷!

“轰隆——!!!”

那不是寻常的春雷夏雨之声,倒像是苍穹被无形的巨斧骤然劈开,裹挟着无边无尽的重量和亘古的愤怒,从头顶狂暴地碾过,瞬间撕裂了人的耳膜与心神。整个林子仿佛都在这恐怖的雷声中猛地震颤了一下。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死,连心跳似乎都跟着那雷声停了半拍。

那只黑豹,暗金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庞大如山的身躯竟也因这天威般的雷霆悚然而轻微震动,仿佛这来自上苍的警告甚至让它这洪荒神种也感到了畏惧。电光石火间——

嗖!

帝辛掌中弓弦终于震鸣!一道幽暗的轨迹瞬间撕裂空气!那不是寻常箭矢射出时应有的尖啸破空,反而如同一声凄厉的鬼嚎,撕裂了短暂的雷声带来的死寂。

“呜——噗!”

沉闷而巨大的贯穿声,带着骨碎肉离的恐怖质感。铜簇大箭精准地没入黑豹左目所在!

黑豹发出一声足以令山岳震荡的、掺杂着剧痛与暴怒的巨吼!那凄厉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树冠上积压的残雪簌簌震落如白雾弥漫。血花伴随着某种黏腻之物猛地在空中爆开。剧痛使它失去了平衡,那庞大的黑色身躯直接从十几丈高的巨木之上砸落下来!

它轰然落地,溅起枯枝败叶和冻土。瞎了的左眼成了血洞,但右眼那残留的、闪烁着濒死疯狂的暗金凶焰,死死地、执拗地锁定了高踞战车之上的帝辛,仿佛要将这人类的样貌刻印入幽冥!

周遭的军士这才从雷声的震慑和惊骇中猛然惊醒,呐喊如潮,持着长戈和铜矛,如铁壁般围拢上去。混乱中的围杀短暂而残酷,矛戈捅刺、刀斧加身的声音不绝于耳。黑豹疯狂地噬咬、扑击、甩动巨尾扫荡,每一次反击都让围拢的铁阵为之松动甚至裂开缺口,又迅速被更加疯狂的人填补堵死,直到那具庞大的黑色躯体在无数致命的创伤下,不甘地抽搐几下,终于缓缓归于沉滞的寂灭。

“剥下这身黑皮。” 帝辛下令,语气平淡得仿佛刚碾死一只蝼蚁。他俯视着那具庞大如山的黑色死物,目光掠过它右眼最后涣散的凶光,掠过士兵们脸上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尚存的惊悸。只有邲其瞥见,王握紧那张柘木巨弓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得发青,微微颤抖着。

血的气息在刺骨的寒风里弥漫,浓烈得令人窒息。

帝辛二年的春天,带着那场冬狩残余的森冷杀伐气和那只黑豹的浓腥血气,吹入了商的王都。王畿的气象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凛冽而肃杀。

青铜冶炼的工坊昼夜炉火不熄,滚烫的铜汁在巨大的坩埚中沸腾翻滚,每一次浇铸进泥土阴刻的模范之中,都腾起刺鼻的酸雾与灼人的热浪。叮当的锻打声、奴隶们搬运沉重的矿石和器物时的沉闷号子声,在尘土飞扬的方国之间终日回荡不息。新的兵甲、更重的斧钺、更加宽大的盾牌……在百工的汗水和鞭笞下源源不断地锻造成型。

而在这弥漫着金属和汗水气息的背景里,帝辛的一道王命越过王畿的铜门高墙,飞向了东方那片传说中密布荆棘、桀骜不驯的土地——夆。

使者正是邲其。他携带的不只是冰冷的刻着王命的龟甲或竹简,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御赐厚礼:一双刚刚硝制完成、油光水滑的黑豹皮。这皮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流动的乌光,如同凝固的夜色,隐隐还带着那凶兽濒死前疯狂挣扎的温度与不甘的戾气。

夆地,隐藏在连绵丘陵与粗犷丛林深处。

那位夆地的酋首,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脚下的土地被风沙和岁月刻蚀出的深纹。他出迎时,粗硬的麻布短衣下紧绷着仍然虬结的臂肌。当他粗糙厚实的手接过那副沉重的、带着凛冽气息的黑豹皮时,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并非纯粹臣服的敬畏或惊喜,反而更像一个娴熟老猎手,触碰到了足以致命的、庞大猎物的残骸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灵魂深处的冲击与震撼。

他的手指在如墨般深邃光滑的皮毛上缓缓摩挲,长久地凝视着那双象征性地缝合保存的暗金兽眼的位置。周遭夆族的男男女女,窃窃私语声如同林间穿过的风。

“王,很年轻。” 酋首终于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邲其脸上,那眼神浑浊复杂,像是透过使者看到了遥远王都车驾上的那个身影。“也很……厉害。” 他顿了顿,干裂的嘴唇扯了扯,像是笑,又像是一种深刻的警戒刻在脸上。“我夆部族,服膺王命。”

黑豹皮光滑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邲其感到一种冰冷的重量,带着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压在心头。

四年,眨眼即逝。又一个商王历的四月,肃杀已隐入暗处,另一种更加沉闷、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息笼罩了整个王都。乙巳日,天干地支轮转到这个特定的组合,便注定是为逝去的先王点燃牺牲、奉上酒醴、并祈求其伟力庇佑后世子孙的日子。

社稷宗庙,这片商王国最崇高、最神圣的禁域之所在。高大的夯土基座上,矗立着象征王权神授、凝聚着六百年国祚魂魄的宏伟建筑群落。巨大的梁柱皆由整株整株的巨木构筑,蒙着岁月的尘色。承尘之上,雕刻着盘绕的玄鸟、狰狞的饕餮、神秘莫测的雷纹云纹,层层叠叠,仿佛笼罩着凡人不可探知的幽暗天机。空气中飘散着经年累月沉积下的陈腐气味——陈旧木料、冰冷青铜、凝固的牲血、焚烧过的玉帛灰烬……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无数在此长眠的商王英魂的气息。

帝辛身着繁复厚重的玄纁冕服,缀满各色美玉的华丽冕冠沉重地压在他年轻的头颅之上。玄色为底,赤绡为饰,暗绣着代表日月星辰、龙蟒华虫的章纹。他立于正殿那扇对开的高大青铜巨门之前,身影在门框巨大而沉重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孤绝。

身后,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垂首默立的文武百官、宗室贵戚。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在这肃穆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纹丝不动。只有偶尔从殿内深处飘出的、焚烧上好檀木的沉郁香气,以及铜鼎、铜觚、铜爵深处温酒缓缓蒸腾的热气和杜康酒特有的凛冽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粘稠得仿佛凝滞了时间。

殿门之内,烛火幽微。重重帷幔如凝固的黑色烟云,将本就不甚明亮的青铜灯台释放出的光芒层层过滤吞噬。烟雾缭绕之中,一个庞然大物巍然矗立在神殿最深处的高台上——那是文武帝乙的等身青铜塑像,王的父祖。塑像的头部微微低垂,像是在俯视着踏入这片空间、即将对他献上血食的子嗣。青铜铸造的面容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妙打磨和处理,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异常的生动逼真。尤其是那双镶嵌着墨玉的眼睛,深邃得如同直通幽冥的深潭。

当帝辛缓缓步入这昏暗核心,踏上冰冷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玄色地砖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气瞬间包裹了他全身,即使隔着厚重的朝服,也无法抵御。这并非殿内的阴凉,而是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刺骨寒意。

他走到雕像座前,依礼献上丰厚的牺牲、美酒、玉帛。当他终于端起那只沉甸甸的龙纹青铜斝,盛满烈酒,准备向这冰冷沉重的青铜父祖倾洒敬拜时,一种极其怪异的错觉骤然攫住了他。

那尊垂目俯视的青铜塑像,仿佛活了过来!不是整个身体的颤动,而是那双深嵌在眼眶里的墨玉瞳孔,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激活!玉质的深处流转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冰冷、极其遥远又极其熟悉的微光,如同漆黑的深潭中掠过一点来自异世的磷火!与此同时,那凝固的、青铜铸造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勾勒出一个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却浸透千年寒冰的嘲弄弧度。接着,一个声音,一种非外在听觉的声音,像是沉寂在血脉深处的另一个灵魂被唤醒,冰冷地、清晰地直接在他意识深处、他的骨髓里炸响:

“帝辛,不肖子孙……殷商……六百年基业……必亡于汝……汝……为末代独……夫……!”

轰!

一股比那日冬狩时撕裂天际的惊雷更加狂暴的力量,在帝辛灵魂深处炸开!世界,那些昏黄的烛火、袅袅的香烟、身后影影绰绰的群臣、甚至那尊巨大冰冷的青铜像本身,都在那一刻疯狂扭曲、旋拧!色彩被剥离,声音被抽空,只剩下那双近在咫尺、如同黑洞漩涡般要将他吞没的、流转着嘲讽邪光的墨玉眸子!

滚烫的青铜斝从他的双手中猛然坠落!

“哐当——!”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撕裂了凝固千百年的寂静帷幕,尖锐刺耳!灼热的酒液裹着浓厚的香气泼洒在冰冷的玄黑地砖上,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金黄的酒浆在光滑的地面上蜿蜒流动,形成一幅荒诞不经的符咒。

这一声碎响,在极致的寂静中无异于雷霆!所有垂首肃立的宗室、大臣、巫史,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悚然抬头!千百道惊骇、惶惑、不敢置信的目光齐齐聚焦在失态的年轻君王身上!

帝辛猛地后退了一大步!身体微微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但他迅速又如同磐石般站定,那张年轻俊美如天神的面孔上,震惊褪去得极快,只留下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凝结一切的漠然。他垂下眼睑,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歪倒着、犹自微微震颤的青铜斝,还有那肆意流淌的酒渍,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一名负责祭祀礼仪的祝官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手脚颤抖着想要捡起那象征不祥的器皿。

“不用拣了。” 帝辛的声音响起,如同刀锋刮过青铜,没有丝毫情感的波澜,甚至比平日更加清晰冷硬。他抬起眼皮,幽深的目光越过惊恐匍匐的祝官,再次投向那高踞在黑暗烟雾中的青铜父亲,两束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无声无息,却几乎爆出无形的火花。“此斝失手,或是父祖更爱寡人亲奉的酒香。” 他一字一顿,话语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力量。他缓缓伸出脚,踏在那倾倒的斝上,坚硬的皮履毫不留情地碾压着那昂贵的青铜酒器,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

整个宗庙大殿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方才还稍许窃窃的低语、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彻底消失。所有人的心脏如同被那只青铜的脚狠狠踩踏碾碎,又恐惧地试图收缩躲藏。沉重的死寂压得人灵魂几欲出窍,只剩下殿外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弋士兵的甲叶摩擦声。

高耸的祭坛之上,文武帝乙那尊巨大的青铜塑像依旧垂目俯视,墨玉的眼珠在稀薄的烟雾与昏暗中,似乎吸纳了所有的光线,映出下方那个昂然而立、身披华服却已显孤绝的年轻身影。

大乙(商汤)的“翌祭”如同浩大而沉重的神之轮转,准时碾过王都上空。这是对商朝开国圣王最盛大虔诚的追享之礼,将持续三日三夜,片刻不息。

青铜礼器的光泽在祭坛和供桌密集的烛火下熠熠生辉,亮得刺眼。巨大的牛首、羊首、系着朱红丝带的整猪作为牺牲,以最为肃穆端正的姿态陈列。鼎、簋、尊、彝……各色礼器盛满了黍稷稻粱牺牲之血和上等的醇酒。披着华丽羽衣、佩戴巨大鸟喙面具的巫祝们在缭绕的烟雾中起舞、吟唱、旋转,口中吐出古老拗口的祀神祝词,音调忽高忽低,时而如鸟鸣婉转,时而如鬼哭凄厉,汇成一股盘旋直上、企图触摸神灵的无形巨流。

九鼎——镇国神器的轮廓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巨大而压迫的阴影。那上面古老的饕餮、夔龙、兽面纹饰,在摇曳的光影下竟如同复活蠕动,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扭曲变形,仿佛亘古的凶兽在烟雾的薄纱后贪婪地吮吸着鼎中蒸腾的血食热气。

帝辛身着祭服,立在最前方。他手持着最高规格的玉礼器“圭”,代表着王权向神灵沟通。随着巫祝们念诵、舞蹈节奏的变化,他一丝不苟地献酒、献牲、行拜叩大礼。每一次动作都精确、标准,带着王者的威严和对祖灵的敬畏,却又如同一个无比精准的机括,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操控着。

邲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斜后方三步处。作为宰辅近臣,他要在仪式中履行诸多辅助仪轨的琐务。

漫长的祭祀如同炼狱的煎熬。白日里是庄严的喧哗。但进入第二天的深夜,疲惫、压抑、一种难以形容的虚空感开始侵蚀每个人的意志。香烛的气息混合着牺牲血的膻腥味,沉重得令人昏沉欲睡。

邲其奉上新炙烤好的黍米饼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王袍服广袖下的轻微异动。王的右手——那只紧握着象征至高权柄的玉圭的右手——正在不易察觉地、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那不是寒冷的颤抖,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某种正在激烈对抗的巨大力量带来的细微痉挛。邲其心头猛地一跳,顺着那紧握玉圭的手向上看去——

年轻王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显得异常深刻。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同刀刻。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对幽深如古井的瞳孔,此刻竟仿佛燃烧着两簇无形的火焰,深邃且专注到骇人,正死死地盯着九鼎阴影深处盘绕蠕动、随着烛火变幻形态的巨大兽面饕餮纹!那眼神里没有信徒的敬畏,没有子孙的孺慕,唯有赤裸裸的、近乎疯狂的探究、审视……和一种如同困兽面对铁笼般浓烈得化不开的愤怒!

鼎身上那道巨大的、代表至高无上王权的饕餮纹,巨口獠牙狰狞毕露。在帝辛那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瞳仁深处,随着巫祝们吟哦声的节奏,他仿佛看见那青铜巨口深处的空洞黑暗骤然旋转,如同暴风之眼,一个幽深不可测度、仿佛直通幽冥的漩涡在鼎腹漆黑的空间中骤然形成。无数扭曲痛苦的灵魂虚影在漩涡边缘挣扎嘶号,旋即被吸入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深处。而那黑暗的中心,他父文武帝乙的青铜面庞由模糊骤然变得清晰,随即又猛然碎裂!碎裂的青铜面孔之后,一只庞大到遮蔽整个视野的巨大、冰冷的黄金竖瞳骤然浮现,没有眼睑,没有虹彩,只剩下无尽的冰封与燃烧的双重属性。在那纯粹的、非人的意志注视下,整个世界都蜷缩了,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令人骨髓冻结的淡漠与审判。

嗡——!

一种足以摧毁神魂的低沉轰鸣陡然在帝辛颅内炸响!他攥着玉圭的指骨因为过度用力瞬间爆响,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几乎要将这坚硬温润的美玉生生捏碎!

“哐当!” 又是沉重铜器坠地的巨响,比在文武帝乙祭殿中那次更加突兀刺耳!

一名手持巨大青铜烛台的巫祝,在围绕着主祭坛高速旋转舞动的过程中,不知是疲惫失神还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抽去了神魂,脚步猛地一个踉跄!庞大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手中那支高耸如松、顶端盛满滚烫油膏和巨烛的青铜烛台便如同一棵被巨斧砍倒的大树,轰然砸向祭坛中央!

不偏不倚!沉重无比的烛台底座狠狠地撞在了那尊体型最大、象征王权的“大禾人面方鼎”侧面繁复的扉棱纹饰之上!火星伴随着滚烫的烛油猛地泼溅开!刺耳的金属摩擦与撞击声撕破了原本流畅的巫祝吟哦。那分量沉重的方鼎竟被这一撞之下猛地晃动了数寸!鼎内滚沸的祭肉浓汤剧烈地晃动,散发出浓郁的蒸汽白烟!

整个祭坛周围瞬间死寂!所有巫祝的舞蹈凝固了,吟唱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惊恐万状地聚焦在那尊象征商国运命脉的巨鼎之上。几个距离最近的祝官吓得瘫软在地,脸色比死人还白。

“拖下去!” 帝辛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瞬间刺破死寂。他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这足以震动社稷的失礼与不祥。“剁碎饲犬。” 四个字,冰冷、简洁、不容置疑。

几个虎贲武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粗暴地拖起那个还在痛苦呻吟、双腿骨折的倒霉祝官。他的哀嚎声迅速消失在殿外深沉的黑暗里。

帝辛的目光依旧灼灼地钉在九鼎深沉的阴影上,钉在那刚刚被撞击过的方鼎身上,仿佛能灼穿青铜的表层。他缓缓抬起袖子,似乎想要拂去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灰尘。那宽大的玄色袖袍下,指节捏得死紧的玉圭,在跳跃的烛光下泛出如同痉挛般、极其细微而持续的颤抖之光,如同受着无声的酷刑煎熬。

夜色,浓稠得似化不开的黏血,沉沉地压在这片被淮水滋养又被水泽浸淫的攸国土地上。

帝辛十年。商王历的某月,淮水支流之畔的攸国军营,陷入一片令人焦躁的死寂。白日里惨烈厮杀的痕迹尚存——破损的盾牌、折断的戈戟、染着深褐色血浆的泥泞、还有那些暂时无法掩埋、被拖至营区外临时集中区域用草木覆盖却依旧散发出浓烈血腥气和腐烂甜味的一堆堆尸骸。闷热的湿气像一只巨大的、无孔不入的手,死死扼住每个人的咽喉,混杂着血液、汗水、泥浆和某种沼泽深处特有的腐败植物气息的味道,在这片被无形牢笼围困住的营地上空凝滞不动,令人作呕。白天令人心悸的烈日和令人窒息的湿热刚刚消退,但夜色并未带来清凉,相反,一种阴冷的、带着刺骨水汽的粘稠凉意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暗沼泽里悄然渗透出来。寂静深处,不知名的毒虫在草丛中摩擦着薄翼,发出永无止歇的聒噪鸣叫,时远时近;远方密林中,偶尔传来夜枭或是某种野兽尖利的长嗥,划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旋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每一株巨大水杉的扭曲黑影,每一蓬低矮灌木在微风中摇摆的不规则轮廓,此刻都像是张牙舞爪的活物,随时可能从夜色里扑出嗜血的爪牙。

帝辛的中军大帐,用粗壮的梁柱和双层厚厚的粗帆布撑起,比起营中大多数简陋的草顶泥墙营棚,已算得上豪华坚固。但此刻,帐内只点着两盏灯油几近枯竭的青铜灯盏,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的囚笼。

王踞于帐中唯一的髹漆木案后。一件赤色内衬的黑色犀甲随意地敞着前襟,露出下面白色丝质中衣的衣领和紧绷的脖颈。他的脸,曾被王都贵女赞为“玉相天神”的脸,此刻被疲惫、深重的忧愤以及一丝近乎疯狂的压抑戾气所覆盖。原本光洁的下巴爬满了乱糟糟的、粗硬的青色胡茬;脸颊微微凹陷,在跳跃的昏暗灯光下投下浓重的、不规则的阴影。他那双曾经让臣子不敢直视的眼眸,深处如同被点燃的幽暗森林,密布着阴鸷燃烧的红丝。

“说!” 他的声音低哑,如同滚过灼热的沙砾,打破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看向跪伏于地上的斥候将领。“寡人的虎贲、攸地的武士、周人的强弓……寡人倾尽精锐压进这片烂泥坑里,不是为了听你说……寸步难行!”

那跪伏在地的斥候将领肩胛骨高高耸起,甲叶下赤裸的肩背上纵横交错着数道被尖利藤蔓或某种毒刺划出的血痕,深红肿胀,在白日闷热夜晚阴寒交替之下已经开始隐隐泛出脓水边缘的淡黄。他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浑浊的嘶声:“回禀我王……南面……南面那片沼林更深……鬼藤……比昨日遇上的更加粗韧……上面生满黑刺,沾血就烂……”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干裂的嘴唇被恐惧浸染,“还有……蛇……无……无数!钻天的巨树根系虬结成网……树杈上……沼泽浅水里……全是……黑底带金圈的蝰蛇!白日里……白日里就有三名精悍的传令官,被窜下来的毒蛇……活活绞死咬杀……连救援都……都来不及!那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走的……”

将领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沾满泥污的席子上,身体因恐惧和汇报时引动的肩背伤口疼痛而微微痉挛。

帝辛放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拳骨因为瞬间的巨大力量而摩擦发出清晰的嘎巴声!木案边缘放着的一盏盛满温水的陶杯被这骤然爆发的力道带倒,“哐啷”一声在桌面上翻滚,凉水泼溅开来,淋湿了堆在旁边几张绘在粗糙兽皮上的水泽地形图——那些墨线和简陋标记瞬间就模糊成了一片片无法辨认的污渍。

“那依你之见,” 他的声音如同即将爆裂的弓弦绷到极致,“寡人这几万精兵,就在这臭水洼子里腐烂?!等着那些泥潭里打滚的夷方猴子们夜里爬上树顶……拿吹箭吹瞎你们的狗眼?!等着从你们的尸骨上趟过去?!”

巨大的怒气和一种因久困不得进展而生的暴烈杀意几乎要从帝辛身体的每个毛孔里迸射出来,帐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头上。那将领连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这时,大帐厚重的粗麻毡门帘被轻轻掀起一角。一丝微弱月光和沼泽地的湿冷腥味随之流入。进来的却是攸国此地的最高统治者,攸侯喜。

这位蛮夷侯爵的穿着与商军截然不同。他没有披挂沉重的青铜札甲或犀皮甲胄,上身仅着一件深色麻布裁制的无袖短褂,露出两条肌肉虬结、遍布或新或旧疤痕的褐色臂膀——一条深可见骨的锯齿状伤疤蜿蜒至锁骨附近。下身围着某种坚韧水兽皮缝制的短裙,双腿沾满了黑绿色的淤泥。但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饰物是一条挂在颈间的项圈——它由某种神秘动物的粗大脊椎骨节串联打磨而成,每一节脊椎骨中心都被极其精细地掏空一小孔洞,里面嵌满了极细小的、闪烁着磷火般青碧光泽的绿松石颗粒。项圈前端垂挂着一块精心雕刻成弯曲盘绕蛇形的玉璜,绿玉的质地温润,蛇头微扬,分叉的蛇信若隐若现。

侯爵脸上皱纹深刻如刀斧劈凿,眉骨突出,眼窝深陷如同藏匿着幽潭。深陷的眼睛扫过帐内凝重的氛围和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的斥候将领,并未行礼,只是上前两步。

“伟大的王啊,” 攸侯喜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口音,如同粗糙的沙石在摩擦,“树与泥没有眼睛,但毒蛇和藤蔓却像守卫在‘大泽’入口的忠犬。” 他抬起枯硬如老木的手,粗糙的手指指向南方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方向。“那些‘蛇妇’,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眼睛和喉咙。”

“‘蛇妇’?” 帝辛眼中的戾气并未消散,只是锋利的目光瞬间钉在了攸侯喜脸上那个微微发亮的绿色蛇形玉璜上。

“是那些夷人最厉害的‘水婆子’,” 攸侯喜粗粝的声音如同夜枭磨爪,“她们穿着和藤蔓一个颜色的草衣,头发上盘着活的毒蛇,钻进水里比鱼还快!”他那深陷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属于森林部族特有的狡黠与生存法则在阴沉的瞳孔深处闪过,“她们只认自己的沼泽小径,神出鬼没。靠你们商人的甲车……陷进去就只剩填坑的命。”

他顿了顿,枯硬的手指指向那些被水渍洇成一团乱麻的兽皮地图——那方向确实直指南部那片噩梦般的沼泽密林。“但,在这片土地上,” 他脖颈上那枚蛇形玉璜在微光中散发着幽幽青芒,“只有用土人的法子,才能抓住土人的尾巴。她们白天都沉在沼泽最深的老窝里,像蛇一样只在夜里滑出来……但我们知道她们在那些巨大的、朽空的老水杉树干里开出来的洞窟……像蚁后的秘巢!”

帐内陷入一种死寂的权衡。商王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黑铁铸就,紧绷的肌肉线条显示出内心剧烈的交战。斥候将领的每一句描绘都如同鬼爪撕扯着战略图景,而攸侯喜那双深陷的眼眸中闪烁的算计、期待与恐惧的杂光,他脖子上冰凉蠕动般蛇形玉璜所散发出的那种近乎阴间的异样气息……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帝辛的胸口。

“拿不下‘蛇妇’,这烂泥坑就是我的商军、你攸侯的国境、还有那些周人小儿的埋骨场!” 帝辛的声音如同炸裂的寒冰,“明日!寡人要见到你的办法管用!寡人亲自去‘请’这群鬼婆子出来!”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南方那片深沉的黑暗,如同受伤的凶兽死死锁定了仇敌的咽喉。

腥热的血像一股细小的暖流,沿着沉重冰冷的青铜钺刃边缘无声地蜿蜒。

一滴,滚烫。又一滴,沉重。

它悄无声息地落下,砸在堆积着腐败落叶、浸透了无数种污物和死亡气息的、粘稠湿漉的烂泥地上。

噗。

只发出一个沉闷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便迅速被那无边的、散发着死亡气味的黑暗沼泽所吞噬、覆盖。

远处,还有零星的、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垂死前凄厉尖鸣似的喊杀声、刀剑撞在枯木上的闷响、肉体沉重扑倒的噗通声传来,但已经稀稀拉拉,构不成持续的威胁。这片被遮蔽在巨大水杉和绞杀藤蔓下的沼泽一角,战斗走向了尾声。空气依旧粘稠沉重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新鲜的浓烈血腥味,刺鼻地混合着朽木的腐烂气味和水藻的咸腥。

帝辛手中那柄环首兽面纹青铜大钺的刃口,此时正死死地抵着地面。它刚刚完成了一次斩断颈骨与肌腱的使命。一个赤裸着上身、只围着兽皮裙的壮硕男子——此刻只剩下一具兀自微微抽搐的无头躯体,扭曲地跪倒在帝辛脚边粘稠的黑色泥浆里。断裂的脖颈处,深红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络森然外露。而在那躯体前方几步之外,一个须发虬结、面目因为惊骇和死亡而彻底扭曲变形的头颅,在泥水中半沉半浮,沾满泥浆的眼珠空洞地瞪着低垂的、如同沉铅般的天穹。

“夷方渠率……盘瓠……” 攸侯喜的声音从帝辛身侧不远处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和一种胜利的兴奋,“此獠……乃‘蛇妇’部族中最凶悍的猎犬之一……”

帝辛甚至连一丝眼神都没有赐予那具还在冒着温热血气的无头尸体。他那双如同烙铁烧红的眼睛,越过眼前弥漫的淡淡水雾,死死地钉在约十步外,沼泽水泽边缘,那株古老得仿佛活化石的巨大水杉树下。

一个形容枯槁、白发如乱草的老妪,被两名孔武有力、浑身浴血的商军虎贲死死反扭双臂压着,跪在积水的污秽泥浆里。她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上身仅裹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破烂水草编织物,裸露出的灰褐色皮肤如同千年枯树的树皮,布满褶皱与青黑色的斑点。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如同两点深井里倒映的毒火,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足以灼烧灵魂的仇恨,死死钉在帝辛身上!她紧抿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诅咒着某种亘古的语言。

就是在亲手砍下那自称“盘瓠”的夷方悍将头颅的瞬间!当青铜钺切割骨肉、滚烫鲜血溅落在脸上带来奇异的灼痛感时——帝辛的耳朵里,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灌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不是听觉,如同在祭祀时文武帝乙塑像旁听到的那种直入骨髓骨髓的低语!这一次更近、更锐利,像锥子钻入脑髓!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韵律与古老的预言:

“血染淮水……天厌汝德……十祀之内……西方牧誓……鹿台火起……”

咚!

帝辛原本挺立如剑的身躯猛地一震!右脚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夯击在地,足下湿滑的泥水混合着败叶骤然四溅飞散。他手中沉重的青铜钺也随之往烂泥里猛地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围瞬间死寂一片!连那几个准备捆缚“蛇婆”的军士都停止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的王。攸侯喜脸上那份刚浮现的喜悦如同被瞬间冻结。

牧誓?鹿台?这是谁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诅咒?是脚下这具无头尸体的魂魄?还是眼前那老迈“蛇婆”干瘪嘴唇无声念诵的毒咒?亦或是……某个更加古老、更加至高无上的存在,借这弥漫的血腥气味降临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块!狂暴的视线越过跪在泥水里、目光如同淬毒荆棘般刺人的白发老妪,越过高耸入云的水杉树梢那参差狰狞的剪影,直刺向被浓密枝叶完全遮蔽的西方天空!

那里,只有沉铅般的乌云低垂翻滚,沉重得如同泼墨凝固,不见一丝缝隙。仿佛那来自未知方向、名为“牧誓”的巨大命运,已经如同天倾巨印,彻底堵死了所有通向未来的缝隙。

血红的晚霞如同天神打翻的染缸,粗暴地泼溅在大邑商的城垣和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染红了一切。帝辛二十五年,商王历的六月。战争的车轮无数次碾过血染的疆土,王归来了。没有当年初伐夷方时万众空巷的献俘凯旋游行。王都上空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比四年前离开时更加沉重粘稠。空气里,除了商族人固有的尘土、汗味和青铜气息,还悄然混杂了更多陌生的、带着野蛮力量的气息——南方的棕榈纤维绳索、东海之滨咸腥的贝类、还有那些来自被征服之地的异族战俘身上散发的膻味。喧嚣的市井声浪依旧,但在那些市肆交易时彼此压低嗓音的嘀咕声、街头偶尔横冲直撞、驾驭着载满粗重南方铜锭车辆的新贵们粗鄙的呵斥声里,商族故旧们脸上的忧色如同阴云日渐浓重。

王车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主干道“大道”,驶向王宫西侧那片专供君王田猎休憩、同时也是王族离宫的阑地。这地方曾是文丁王游幸之所,依山临水,林木葱茏,建有行宫、苑囿和驯养猎物的围场。此刻正值盛夏,蝉鸣鼓噪得震耳欲聋。

“歇一歇。” 帝辛的声音从车帷内传出,低沉而平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淡淡疲惫感,听不出更多情绪。车驾在阑地离宫前那片绿树掩映的空地停下。

年轻的宰臣椃,几乎是王车停稳的同时,便如一阵轻风般从宫门内小跑而出,迎至车驾前。他一如既往地恭谨温良,动作优雅麻利,伸手搀扶正欲下车的王时,姿态如同捧着某种易碎的无价之宝。他穿着整洁干净的深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欢喜,声音也是精心控制的清澈柔和:“恭迎我王!夏暑炎炎,车马劳顿,辛苦了!”

帝辛扶着他的手臂,一步从华丽的王车踏到地上铺就的平整方砖。目光扫过这处熟悉的宫苑——那株巨大的白果树枝叶蔽空,投下偌大的清凉阴影。蝉噪依旧震耳欲聋,一声声“知了——知了——”如同钝刀锯木,单调得令人心烦意乱。他松开椃的手臂,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免去繁礼。

“庚申日……” 帝辛低声自语了一句,目光扫过垂首侍立、等待吩咐的椃,又看向他身后侍从手捧的一卷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记录财物的细密账册简牍。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晦涩难明的幽光,快如闪电,无人能察。“跟了这些年,辛苦……有劳。”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椃那张温顺恭敬的脸上,声音恢复了惯常那种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质感的平稳:“赐尔贝五朋。”

“贝五朋”!

此语一出,饶是椃一贯沉稳,那低垂的眼帘之下瞳孔也骤然收缩!虽然飞快地被他掩饰过去,但身体一瞬间的绷紧和那深深俯下去的腰背弧度,却泄露了内心的滔天巨浪!他身后的几个侍从更是呼吸齐齐一窒,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在大邑商,贝朋虽非流通货币,却早已是宗室贵戚巨贾权臣之间确认价值、衡量功绩与赏赐的硬通货!寻常一朋已是寻常中士之家半年的用度;三朋可置办良田数亩,嫁娶贵族淑女亦算丰厚聘礼!五朋之赐,价值连城,足可在王都购置两进院落的华宅一座,加上三五个世代生息其间的仆役!

对椃这等年轻的近侍宰臣而言,这几乎是超擢三级,立地封侯般的泼天富贵!然而……这富贵的背后,是那趟横跨淮水、在毒蛇与烂泥里拖行两百多个日夜的血路!是战场上无数甲士的哀嚎与堆积如山的尸骨!是每次大胜之后回到都城,都能在朝会上嗅到的、那些老世族愈发不加掩饰的冰冷敌意!

“臣……臣愧不敢当!” 椃的声音带着被巨大冲击震颤后的、难以自抑的哽咽,膝盖一软就要重重跪下去。

侍立的宫人早已按惯例准备好了物什。一个精美的螺钿漆盘被呈上,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串贝朋。每一朋皆由十枚大小均匀、色泽洁白如雪的海贝串联而成。贝壳被打磨得光滑异常,在树荫缝隙漏下的炽烈阳光里反射出刺目的、近乎妖异的高光。

“拿着。” 帝辛的视线从那些贝币上扫过,如同看着案头寻常的摆设。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恶。“应得的。”

椃伸出微颤的双手,珍而重之地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漆盘。白皙得近乎有些病态的皮肤,在耀眼的阳光和刺目的贝币反光下,与贝币雪白温润的色泽几乎融为一体。

就在这捧起盘子的瞬间,就在那五串价值连城的白色贝壳在刺目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光芒之时,帝辛的目光凝滞了。

五朋。五串。

他的大脑深处某个角落,忽然无端地闪过一个画面:王师自帝辛十年征伐夷方,那场惨烈得不值一提的“胜利”之后班师途中,经过一处被抛弃的、巨大的露天葬坑。那里层层叠叠堆放着的,恰恰是商军前锋旅“虎贲前卫”的精锐甲士尸骸。那些熟悉的面孔被污泥、血污和腐草覆盖,身体扭曲变形,无法尽数收殓。他当时……记得似乎是派椃……清点数量?那个跪在尸坑边缘的清秀身影,声音颤抖地回禀着:殒身士卒……约……五十人……对,整五十人!

这串无由的思绪与眼前这五串贝朋骤然重叠!白色冰冷的贝壳与那些青白色的僵硬面孔……冰冷的无生命光泽与尸坑腐土的暗沉……五朋的光亮映照着的年轻宰臣温顺恭敬的脸,与跪在尸坑边掩不住惊惶与悲伤、等待他命令处理尸首的那张脸……

噗嗤。

一声极其短促、突兀的笑声,猛然从帝辛紧抿的薄唇缝隙里迸了出来!

那笑声带着金属刮擦般的毛边,像是什么坚固的硬物突然开裂。紧接着,更强烈的、如同堤坝决口般的狂笑声轰然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暴烈的狂笑声如同雷霆骤然在白果树浓密的树冠下炸响!一瞬间,震碎了午后死寂的空气,将尖锐刺耳的蝉鸣都压了下去!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跪在地上恭敬捧着价值五朋的漆盘的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同那盘中雪白的海贝!捧着漆盘的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盘中昂贵的贝币哗啦啦互相撞击作响!他身后的侍从们一个个如同瞬间被冻僵的木偶,眼神惊恐得如同撞见了择人而噬的太古凶兽!

整个宫苑门前,只剩下帝辛那近乎疯狂的、毫无征兆爆发出的、足以撕裂胸膛的狂笑声!他仰着头,看着白果树巨大树冠缝隙间漏下的那些刺眼得如同燃烧箭矢的阳光碎片,胸腔因为剧烈的震动而急促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无法形容的嘶哑啸音。

笑得近乎岔了气,他才猛地停住。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带动宽阔的肩膀起伏不定。

“……笑……寡人方才……忽然想起一件……有趣之事。”帝辛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断断续续,语调却陡然又沉冷下去,仿佛刚才的疯狂不曾发生。他的目光如同粘腻的墨汁,再次落到椃颤抖的双手捧着的螺钿漆盘上,扫过那五串在阳光下刺目白亮的贝币。

短暂的喘息之后,帝辛带着血丝的目光缓缓下移,最后钉在了椃身后宫苑那雕饰着夔龙拱绕太阳的垂檐一角。

一条深青色的蝰蛇,不知何时盘踞在那雕饰的凹痕里,身体蜿蜒起伏如同阴刻的纹路。

它的腹部鼓胀,似乎刚刚吞下一只猎物。一双冰冷的、金环状的竖瞳,没有任何情绪地穿过庭院空间的尘嚣与光影的距离,正幽冷地、无声无息地,俯视着庭前的一切,仿佛端坐云端的神灵。

这突如其来的生物视线,与他记忆中在昏暗祭祀大殿中投射而来的、那象征着至高神鬼意志的、同样冰冷漠然的九鼎饕餮目光,骤然重合!

啪!

一声轻微的闷响。帝辛的手指不经意地擦到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玉圭。温润的玉质触感传来,与指骨间仿佛永远无法消散的、记忆中被“父亲”的低语诅咒而瞬间烙下的炙痛感剧烈对冲。

他微微阖上布满血丝的眼,深深吸了一口阑地午后灼热的、混合着草木气息与远处市嚣的空气。白果树的浓荫下,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死一般的寂静沉淀下来。

那压抑不住的、疯狂又冷冽的笑,仿佛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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