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女引起的混乱与哭嚎声终于被强制压制下去。弥漫的尘埃和那份令人心悸的疯狂逐渐消散。
掌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失控的痕迹排出体外。
他挺直脊背,方才因药女失控而产生的些许慌乱瞬间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亢奋的、刻意营造的庄重。
“诸位贵客!”掌事的声音穿透残余的嗡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蛊惑性的磁性,试图重新掌控全场心神,“方才一点小小插曲,扰了诸位雅兴。然!喧嚣过处,方显真章!接下来这件,才是今日我九幽堂真正的压轴至宝!是足以镇场、令举世侧目的国之重器!”
他刻意顿了顿,让那份神秘感和吸引力在寂静中发酵。
空气瞬间凝固,无数道目光带着贪婪、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狂热,死死聚焦于那华丽的锦盒。
掌事嘴角勾起一丝掌控全局的傲然笑意,双手带着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华丽的锦盒放置于铺着锦缎的托盘之上。
陆棉棉感受到身边丁万贯(薛煌)的气息似乎凝滞了,那习惯性叩击的手指无声地停在了扶手边缘。
在万众屏息瞩目下,掌事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激动,猛地掀开了盒盖!
时间,仿佛在盒盖掀起的瞬间被冻结。
掌事脸上的得意、庄重和激动如同被投入万丈冰渊,瞬间冻裂、粉碎!他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死死瞪着托盘中央——那里,只有一层用以包裹印玺、防止磕碰的素色锦布软垫!
那布柔软地覆盖在托盘凹陷的印痕里,却空荡荡地勾勒不出任何想象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方正厚重之影!
宝物,不翼而飞!
连带着那本该压得人心头发沉的实体也消失了,只剩下嘲讽般覆盖其上的锦布!
托盘上的锦布依旧完好,却像一张无声嘲笑着他所有自信、所有准备、所有期待的大嘴!
死寂如同薄冰被重锤击碎,巨大的惊愕旋即化作海啸般的哗然与骚动!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台上的人怎么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了?”
“东西呢?!不是说好了,是举世无双的宝物吗?我还想开开眼呢!”
“搞什么名堂呢?难道宝物丢了吗?”
“岂有此理!我虽然拍不起,但是我今天可是花了大价钱过来旁观的,也就是想长长见识,要是这宝贝不见了,非得给我退钱不成!”
“……”
外围的散客愤怒地拍案而起,质问声此起彼伏。
黑帘隔间里也传出压抑不住的一丝怒气。
侍立在“甲叁”旁的甲木,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木头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流露出极度的震惊和惶恐。连那刚刚安置好药女和惊魂未定小圆的“甲壹”隔间方向,也飘出一丝压抑的疑惑气息。
掌事如遭雷亟,踉跄一步,面具后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后的衣袍,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而急促。
他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不敢置信地一把抓起托盘上的锦布——仿佛想从中揪出消失的至宝——他的手指无措地揉搓着那块布料,又像是为了验证什么,猛地翻看盒子内部,空荡的盒子里只剩下丝绒衬里的底托。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淹没头顶,伴随着被戏耍的屈辱和滔天的怒火,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这绝非失误,是宝贝真的被不知道什么旁的人盗走了!在九幽堂最隐秘的核心之地,在重重护卫之下,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压轴的……国器!
这份恐惧和愤怒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死死攥着那块作为唯一证据的素色锦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守…守卫何在!!!”
声音因极致的暴怒、恐惧和一种天塌下来的绝望而彻底扭曲变调,“昨夜验货入库时谁负责的?!看守此库的是谁?!给我滚出来!查!彻查!!今日在场的,一个都不许走!!”
护卫们如梦初醒,个个脸色剧变,拔出腰刀,如临大敌般锁住各个出口通道,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台下每一个可疑的身影,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剑拔弩张!
然而,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混乱和掌事歇斯底里的咆哮中,丁万贯(薛煌)的目光,却穿透了喧嚣与怒火死死钉在掌事手中紧攥的、被揉捏得起了皱褶的素色锦布上。
那块布!
玄青的底色上,细密的金丝盘绕,勾勒出繁复而古老的纹样,其间展翅欲飞的金凤凰翎羽清晰,形态尊贵雍容,祥云缭绕四周……这种纹样!
薛煌的眼眸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那布料的质地、那独特的色泽、尤其是这绝不会有半分差错的,与他从慧觉大师那紧握的、被他悄然藏入腰带夹层的那片云锦碎片,花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一瞬间,所有纷乱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拧在了一起!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今天被拍卖的被当做压轴的宝物,正是他此行来到扬州城的最终目的,那就是先皇后遗失的凤玺。
“老……老爷?”陆棉棉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男人气息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不再是故作粗鄙的丁万贯,而是一种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她借着贴近的机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试探着问了一句,声线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她顺着“老爷”的视线看向那块引发掌事暴怒的锦布,虽不明其具体纹样的意义,但那布料本身的华贵感,以及薛煌前所未有的凝重,让她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薛煌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陆棉棉。
他那张油腻粗鄙的假面下,所有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薛煌冰冷的目光如同猎鹰般锁定着场中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掌事身后通往更深暗处的一条暗道。
先皇后凤玺!它真的现身于此,却在他们眼皮底下离奇失踪!
扬州这潭浑水,比他预想的更深、更凶险。掌事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护卫拔刀的铿锵声,瞬间点燃了本就因药女事件而紧绷的空气。
“查!彻查!一个都不许走!!”掌事的吼声扭曲变形,带着灭顶之灾的恐惧。
封锁令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压抑的不满瞬间爆炸。
“凭什么不让走?!”外围一个戴着斗笠的商人率先拍案而起,“老子花了钱来开眼,不是来蹲大牢的!”
“就是!九幽堂自己的宝贝丢了,关我们屁事!”
“对!我们只是看客!凭啥扣人?”
“放我们出去!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监守自盗!”
“……”
不满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尤其那些外围的散客和被牵连进来的普通拍客反应最为激烈。有人试图冲向出口,立刻被凶神恶煞的护卫推搡回来,刀尖相向。
这一推,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敢动手?!”一个体型彪悍的大汉怒目圆睁,抄起旁边摊位上的一个沉重铜香炉,“兄弟们,他们不讲规矩,咱们也别客气!”他抡起香炉就砸向拦路的护卫。
“砰!”
火星四溅!场面彻底失控!护卫猝不及防被砸倒,人群像是被激怒的蜂群,尖叫、怒吼、推搡、混乱的肢体冲突瞬间在整个穹顶空间炸开!
丁万贯(薛煌)猛地一拍身前的紫檀小几,“妈了个巴子的!反了天了!老子花钱是来找乐子,不是来吃牢饭的!”
他暗暗的给陆棉棉了一个眼神,他要将眼前这滩浑水搅得更浑一些,场面越混乱越好。薛煌加入了众人的争斗之中,易容后粗壮的胳膊“无意”地重重撞在旁边一位正瑟瑟发抖的富商后背。
“哎哟!”那富商被撞得向前踉跄几步,正好撞在一个挥舞着拳头冲向护卫的壮汉身上。
两人滚作一团,引来更响亮的咒骂和更多被波及的人。
“打起来了,现场要杀人啦!”陆棉棉(柳媚娘)反应极快,立刻捏着嗓子发出尖利刺耳的尖叫,同时“花容失色”地、看似慌乱地用力一推侍立在一旁、已经被混乱惊得忘了职责的甲木,“我们可是花了重金坐进包间的客人,你的顶头上司派你到我们身边就是为我们服务的,现在老爷都跟他们扭作一团了,你还不上前去保护老爷,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甲木被陆棉棉推得一个趔趄,他没想到一个看着娇娇柔柔的小妾竟然有着这么大的力气。甲木的身子撞在隔间的帘幔柱上,帘幔哗啦滑落一半,彻底挡住了隔间内外的一部分视线。
混乱如同沸腾的熔炉。
摊位的货物被掀翻,琉璃瓶碎裂,不知名的粉末飘散,有人吸入剧烈咳嗽。护卫与愤怒的宾客打作一团,闷响、痛呼、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
薛煌眼神冰冷如刀,迅速扫视全场。护卫的注意力已被愤怒的人群牢牢吸引,通往库房的那条深幽甬道附近,只有两三个护卫还在勉力维持秩序,背对着入口方向。
就是现在!
“跟我走!”薛煌(丁万贯)猛地抓起陆棉棉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吃痛。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与形象不符的敏捷,没有冲向大门,反而拉着陆棉棉一头扎进了旁边堆放杂物皮货的阴影里。
“大人!门在那边……”陆棉棉可也顾不上扮演他娇弱的小妾了,恢复了原本的说话语气。
陆棉棉原本以为薛皇是不想被困在这里,所以想制造混乱的情景,好让两人能够及时脱身,但眼下看来薛煌似乎另有打算。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厚重黑帘被粗暴掀开的“哗啦”声在身后迅速被鼎沸的嘶吼、兵刃撞击与器物碎裂声淹没。
薛煌拽着陆棉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头捏碎。他肥胖的身躯此刻爆发出的并非蠢笨,而是一种猎豹扑击般的精准与迅猛,带着陆棉棉向着身前的阴影更近了一步。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
腐朽的兽皮散发着经年的腥膻,混杂着受潮木料的霉烂、某种难以言喻的药渣苦涩,还有一丝……铁锈般的甜腥味,像陈旧的血迹。
这里靠近先前摆放铁笼和药女的角落,光线被外围混乱的人影和倾倒的货物架切割得支离破碎,摇曳的长明灯光在这里只投下深重扭曲的暗影。
“大人?”陆棉棉压低的惊呼带着痛楚和惊疑未定,手腕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意识到这不是逃亡,而是更危险的主动深入。
薛煌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他那张油腻的“丁万贯”面具在阴影中只显露出半张轮廓,眼神锐利地盯着一条更深、更幽暗,仿佛通向地狱之口的甬道入口。
两名身披暗色软甲、脸覆青面獠牙鬼脸的护卫,如同两尊煞神堵在入口处。
他们显然也听到了身后拍卖场的巨大骚动,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但职责所在他们不能上前去阻止混乱的场面,依然紧握着腰刀,坚守在他们原本应该待在的岗位之上。
两名带着青面獠牙鬼脸的护卫手中的刀刃在幽微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弧光,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混乱的亮处,哪怕现场已经如此混乱,但他们还是没有卸下一点点的防备,依旧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观察着是否有人要接近他们守卫的这一片禁区。
两个人的目光扫向的位置不同时,难免会出现疏忽的情况。
就是现在!
薛煌没有任何多余的指示。他松开陆棉棉的手腕,反手从腰后摸出两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铜钱,动作快得只在暗影中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
“咻!咻!”破空之声细微到几乎被喧嚣彻底吞噬。
利刃穿透皮革与血肉的闷响却异常清晰。
两名护卫身体同时剧震,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软软地向后倒下,喉咙处一点细微的暗色迅速洇开,连一声闷哼都未及发出,便彻底失去了声息。
薛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欺近,一手一个扶住瘫软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将他们放倒在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避免发出更大噪音。
“走!”薛煌的声音压得极低,比最轻的夜风还要微不可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与陆棉棉现在已经有了不同常人的默契,他甚至不用回头,也不用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就能感知对方已经跟上了他的身影。
那身暴发户的艳俗锦袍率先一步侧身闪入了那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甬道口。
陆棉棉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血腥味混杂着之前混乱的药味、汗味扑面,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强迫自己咽下不适,深吸一口气——吸进来的却是甬道深处更加浓重、混杂了土腥、湿冷和陈血发酵般的气息。
她紧紧跟上,钻入了那更加深沉的黑暗。
甫一进入暗道,光线便骤然断绝。
身后拍卖场的喧哗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变成了一种沉闷模糊的嗡鸣背景音。
绝对的黑暗只维持了一瞬,前方拐角处便透出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芒。
那是间隔很远的壁上油灯发出的光晕,光线微弱得连脚下的路都照不真切,只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投下两人被不断拉长又扭曲、如同鬼怪般的影子。
空气湿冷而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混合着苔藓生长期、地下阴河渗水和某种甜腻腐败的复杂异味。陆棉棉听着周围管道中水滴一滴一滴落下的声音,总觉得空气中的味道有些莫名的熟悉。
脚下的石阶似乎并不平整,覆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陆棉棉踩上去,脚下微微一滑,下意识抓住了前面薛煌的衣摆稳住身体,手指触碰到冰冷湿滑的锦缎,感受到衣料下紧绷如铁的肌肉线条。这样坚硬的弧度和温度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带给她哪怕置身黑暗也不曾害怕的勇气。
“小心脚下。”薛煌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异常沉稳,仿佛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是寻常。
两人在绝对倾斜向下的狭窄通道中快速穿行。身后拍卖场的混乱声浪已完全消失,仿佛被这厚重黑暗彻底吞噬。
唯一的声音是两人的脚步声——薛煌的步伐沉稳而轻盈,几近无声;陆棉棉尽力屏息紧随,却无法完全避免细微的衣料摩擦和靴底碾碎石阶上细小砂砾的声响,在这死寂幽闭的空间里,每一次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
墙上那点昏黄的灯光短暂照亮了前方几米,随即便被弯道吞噬,接着下一段黑暗,然后又是微光。
他们在明暗交替中潜行,像两条误入地底迷宫、却目标明确的猎蛇。
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弯道,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臭几乎化为实质扑来!前方不再是直线甬道,而是在通道左侧石壁上硬生生凿出了一个低矮的、类似石室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