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过玉佛寺古朴的回廊,裹挟着庭院中央那棵巨大银杏树的金黄落叶,也送来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令人不适的淡淡血腥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禅房的门被轻轻拉开。陆棉棉拿着刚记录完毕的案卷簿册,跟着薛煌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显然还未完全从慧觉大师化血的惨象和方才审讯中听闻的血腥纠葛中平复。
薛煌依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冰冷模样,玄色的身影仿佛将周遭的光线都吸纳了去,唯有指尖无意识地在腰带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里藏着那块至关重要的云锦碎片。
就在他们踏出房门的瞬间,隔壁禅房的门也几乎同时打开了。
凌子敬与副班头白羊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凌子敬脸上惯常的温和此时被沉凝所取代,眉头微锁,显然他那边也获得了一些沉重或意外的信息。
白羊紧随其后,这个从军中跟随凌子敬转来的汉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看向陆棉棉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探究,或许是对她能力的评估,或许是对她位置的某种本能的保留。
四人在幽静的回廊下碰面,气氛莫名的有些紧张,连飘落的银杏叶似乎都屏息凝神。
禅院内关于慧觉大师的遗体在进一步取证之后已经被小僧和帮忙的衙役清理干净,这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依旧是秋高气爽的模样。
凌子敬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薛煌身上,微微颔首,“薛大人。”
随即转向陆棉棉,眼神中透出一丝询问。陆棉棉也看向他,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陆棉棉是觉得后颈处有一些发凉,好像来自身侧更高的目光投向她,带着一丝不满。
无需多言,几乎是同时的动作。
陆棉棉将自己刚刚记录详实的卷宗递向白羊。取而代之接过卷宗的并不是白羊,而是凌子敬。同时,他身侧的白羊也将手中那本他记录的卷宗递向了陆棉棉。
两本相同的卷宗在空气当中对调,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废话。
凌子敬不愧是军人出身,办事干脆利落,接过卷宗的那一刹那就开始查看看到卷宗中对姚员外的描写,他早年还未离开家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一直不觉得他是个什么好人,现在对他的怀疑更多了几分。
凌子敬立刻派遣白羊准备点齐人手前往姚府,而此刻一道几乎融于秋风落叶中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回廊拐角,快步行至薛煌身侧。
来人正是刚刚消失不见的小覃子。
陆棉棉一怔,怪不得他在这个时候没有看到小覃子的身影,原来是薛煌早有准备。
小覃子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他并未多礼,只以极低的、仅容薛煌和近处的陆棉棉听到的声音迅速禀报,“主子,关于‘榕血’毒。”小覃子语速快而清晰,“此毒过于邪僻稀罕,属下不敢怠慢,甫一听闻仵作之言,便即刻动用了我们在扬州的所有暗线追查其源头。经过多方刺探,所有蛛丝马迹最终都隐约指向同一个地方——扬州城内的‘暗市’。”
“暗市?”薛煌眉头一拧,显然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目光中带着探询看向小覃子。
“不错。”小覃子微微颔首,“据线报回报,那是一个藏得极深、规矩森严的地下交易场所,只对特定人群开放。流出的信息非常模糊,”
“只说若真有‘榕血’出现于扬州,最大可能便是从这‘暗市’中流出。至于具体地点、接头方式,明面上的渠道几乎无从得知,我们的力量在试图深入时也遇到了层层阻碍,对方戒备心极重,非核心人物难以接触核心信息。”
“暗市?!”这次,发出惊疑声音的是陆棉棉。
她原本正专注地听着,脸色苍白,但当“暗市”二字入耳,她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失口叫出声来。
霎时间,另外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薛煌深邃的眼眸瞬间锁定她,“你知道这个‘暗市’?”
陆棉棉被薛煌看得下意识想后退一步,稳住身形,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张:“是……听说过这个地方,也……也只是听说过一点皮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回大人,所谓‘暗市’,并非一个固定的集市,更像是一个……一个极其隐秘的圈子入口。它存在于扬州城最阴暗的角落,却又只侍奉最光鲜亮丽或权势熏天的人物。”
她的语气带着市井百姓面对权贵秘辛时本能的敬畏与疏离感。
“那地方……隐秘得如同鬼市,规矩大过天。寻常百姓根本连它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它只接待两种人:一种是真正的上流贵胄,手握权柄或拥有庞大到骇人听闻财富的人物;另一种,则是有路子、有特殊门道,又能付得起天价交易费的富商巨贾。”
陆棉棉补充道,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涩,“像我这种出身贫寒、无依无靠的脚夫,在那里……连门口站岗的资格都没有。是名副其实的‘底层蝼蚁’。”
“那你怎么会知道?”薛煌追问,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线索极其重视。
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推着他在扬州城这个中心地带挖掘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陆棉棉的脸微微泛红,显得有些窘迫,但事关重大,,“大人明鉴。我从前做脚夫替人送货时,偶尔会接一些‘特殊’的单子。当时曾经在外围接触过这个圈子,不过他们内部极其隐秘,交易的地方也极其隐蔽,不过当时他们递给我的那个盒子上面特殊的纹路和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让我确定那一次的订单生意就是从暗市中而来……”
陆棉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眼前几人能听清,“我那次能接触到这个圈子,纯粹是巧合和运气。他们寻找脚夫运送‘货物’,送一个加急的东西。是我还并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只不过他们的要求异常古怪——不论货品价值几何,脚夫只管送到指定地点,不问来路,不问去向,更不得窥视。酬劳倒是丰厚得惊人……但风险也极大。”
薛煌的眼神锐利如鹰,“说重点。”
陆棉棉咽了口唾沫,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那次送货的起点……是在扬州城内靠近城隍庙附近的一家当铺。”
“哪一家?”小覃子追问,声音带着急迫。
陆棉棉的目光变得笃定了一些,她清晰地吐出三个字:“锦源当铺。”
“锦源当铺?”薛煌低声重复了一遍,对这个名字似乎并无特殊印象。
“正是,”陆棉棉点头,语速加快,思路也清晰起来,“表面上,它和城里其他当铺并无两样,典当些金银细软、古玩字画。”
“但次送完货之后,我其实还想要接这种酬劳非常大的送货的活,所以暗地里,我曾经用市警方中的人脉悄悄的调查过锦源当铺。可是这一查也着实是将人吓到了,若是再深查下去恐怕会染上祸事,我便没有再继续查下去,我所知道的是它更像是一道筛选严格的门槛,一个隐秘的入口。”
“据说,这当铺的东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本身就是一个藏得极深的人物。他们做的最大生意,并非典当赎买寻常物品,而是在于‘撮合’。”
她顿了顿,强调道:“撮合那些拥有真正稀世奇珍、或是急需寻觅世间难寻之物的顶级买家与卖家。寻常典当,再贵的物件也可能只是过过手。但如果有人能拿出价值连城、足以震撼当世的孤品珍宝去当,或者反过来,能开出足以让当铺东家都动容的天价去求购某件虚无缥缈的宝贝……那么,锦源当铺就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进入‘暗市’的引荐人。”
她看向薛煌和小覃子,眼神认真,“我也是那次送完货后,被一个醉酒的老行商拉着吹嘘时透露的几句。他说,能通过‘锦源’的路子进入那个隐秘圈子的人,才是真正手眼通天、富可敌国的人物。当铺既是验看资质的门槛,有时也是交易完成后的洗白场所。它就像隐于繁华帷幕之后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甄别着谁有资格踏入那个地下的世界。”
“至于暗市真正的所在和交易规则,我真的不知道了,毕竟我身上最昂贵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也只是破烂,恐怕只有持有信物、得到引荐的人,才能触及。”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吹动庭前银杏落叶的沙沙声。
薛煌深邃的眼眸中幽光一闪,仿佛冰层下的熔岩缓缓流动。小覃子也面露凝重,陆棉棉提供的这条线索,指向性非常强,将目标瞬间锁定在了这家看似寻常的“锦源当铺”上。
其实这桩案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复杂的是现在出现的人物几乎都有杀害慧觉大师的嫌疑,可是“榕血“这种毒药却并不好搞到,只要顺着这个毒药的线索查下去,找到是谁买走了这个毒药,那么凶手就立刻现行了。
薛煌伸出手掌,接住一片要落在陆棉棉发间金灿灿的银杏树叶,“好,那就探一探这个锦源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