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朔风卷过京城巍峨的皇城,吹得殿宇檐角的铁马叮咚作响,更添几分肃杀清寒。今日并非大朝之期,然紫宸殿内,却灯火通明,文武重臣分列两侧,气氛较往日更为凝肃。只因龙椅之上的天子,面色沉静,眼底却隐有雷霆酝酿。
近日朝中颇不太平。先是温家二爷走私案余波未平,牵扯出边军械损耗的旧账;后有御史风闻奏事,暗指户部度支账目不清,恐有硕鼠藏匿。虽未明指何人,但那矛头隐隐绰绰,已让某些人身处漩涡中心,如履薄冰。
端坐于龙椅之侧的太子,面色略显苍白,眼神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下首的二皇子萧景琰,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偶尔扫过文官班列中某个低眉顺目的身影。
在这微妙的时刻,皇帝却并未继续追究户部或边贸之事,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武官班列前排的一位重臣。
“靖安侯,萧远山。”皇帝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
身着侯爵朝服、身形挺拔、面容刚毅中带着沧桑的萧远山立刻出列,躬身行礼:“臣在。”
许多老臣心中一动,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皇帝目光落在萧远山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尔父萧老王爷,昔年随太祖征战,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敕封靖安郡王,世袭罔替。至尔袭爵时,朕念及国初制度未稳,宗室俸禄浩繁,故暂以侯爵之位委之,然尔父子忠勤体国之心,朕未尝一日或忘。”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陛下这是要……重提旧爵?
萧远山头垂得更低,声音沉稳:“陛下隆恩,臣父子愧不敢当。唯尽忠王事,以报陛下于万一。”
皇帝微微颔首,继续道,语气渐重:“如今四海虽安,然北境不宁,宵小之辈时有觊觎之心,朝中亦需忠贞砥柱。更何况,近日京畿颇多事端,正是用人之际。靖安侯府世代忠良,执掌京畿部分防务,从未有失。萧卿之子闻笙,朕观其敏达干练,于稳定局势、廓清环宇之中,亦多有建树,虽年少,已显栋梁之材。”
皇帝的话,褒奖中带着深意。“于稳定局势、廓清环宇之中,亦多有建树”——这轻轻一点,足以让知情人浮想联翩,联想到近日温李之争背后的暗流涌动,以及那位世子在其中或明或暗的手笔。
二皇子萧景琰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微冷。
“着即,”皇帝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最终的决断,“恢复靖安侯萧远山靖安郡王爵位,享亲王俸,开府仪同三司!其世子萧闻笙,聪敏忠勤,册封靖安郡王世子,赐金牌一面,可随时入宫奏对!”
旨意一下,满朝文武虽部分早有预感,仍不禁微微骚动。恢复王爵!享亲王俸!开府仪同三司!这是何等的恩宠和权势!尤其是“可随时入宫奏对”的金牌,更是赋予了萧闻笙超乎寻常的地位和信任,其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臣,萧远山,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萧远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澎湃,大礼参拜。其身后的萧闻笙也立刻出列,紧随父亲跪谢圣恩。他今日穿着一身世子规制的朝服,更显身姿挺拔,面容俊美无俦。举止恭谨从容,姿态完美无可挑剔,仿佛这泼天的富贵于他而言,不过是水到渠成。
“平身吧。”皇帝挥了挥手,语气略显疲惫,“望尔等父子,日后更当竭诚辅国,不负朕望。”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萧远山与萧闻笙齐声应道,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朝会在一片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结束。百官们纷纷向新晋的靖安郡王父子道贺,言辞热切,心思各异。谁都知道,从今日起,这萧家父子在朝中的地位将截然不同,尤其是那位年轻的世子,其能量和影响力,已远超寻常勋贵子弟。
二皇子萧景琰也上前道贺,笑容温润如玉:“恭喜王叔,恭喜闻笙兄。日后朝堂之上,还需王叔与闻笙兄多多扶持。”他语气亲切,眼神深处却无半分暖意。
萧远山连忙拱手还礼,姿态放得极低:“殿下言重了,老臣惶恐。”言辞虽谦卑,但那份属于郡王的威仪已自然流露。
萧闻笙则只是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无波:“殿下客气了。为陛下分忧,乃人臣本分。”他目光与萧景琰微微一触,皆看到对方眼底那毫无笑意的深邃与审视。
回到已然更换了“靖安郡王府”匾额的气派府邸,府中上下早已洋溢在一片压抑的喜悦与忙碌之中。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门槛几乎被踏破。
书房内,暂时屏退左右,只余父子二人。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萧远山看着眼前气度沉静、一夜之间威势更盛的儿子,心情复杂,喜忧参半。他沉吟片刻,道:“陛下此举,恩宠至极,却也凶险至极。我萧家如今是真真正正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退路。闻笙,你可知其中深浅?”
萧闻笙为父亲斟上一杯热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谈论的并非家族命运的转折:“父亲放心。陛下此举,一为酬功,二为制衡,三也是……希望我们这把刀,更锋利些,去替他斩断一些他想斩却不好亲自出手的乱麻。”
他看得无比透彻,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既是机遇,也是枷锁。但无论如何,有了这郡王世子的名分和这块金牌,许多以往不便做的事,现在可以做了。比如,更深入地清查某些陈年旧案,调动某些以往难以调动的资源,甚至……更直接地过问一些关于‘前朝’、关于军中弊案的禁忌。”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让萧远山目光一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你还是要追查下去?温家那摊浑水,李崇那条毒蛇,背后牵扯之广,远超你想象。”萧远山的声音压得更低,“如今我萧家声势正隆,更应谨慎,何必蹚这浑水,引火烧身?”
“不是孩儿要查,是陛下需要有人去查,需要有人把答案摆在他面前,而又不至于脏了他的手。”萧闻笙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深沉,“更何况,此事牵扯甚广,甚至可能动摇国本。萧家既已身在此位,便避无可避。唯有掌握先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温微遥……”他顿了顿,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她不过是个意外闯入的变量,但或许,也能成为一把不错的钥匙。”
萧远山看着儿子,良久,叹了口气:“你自幼便有主意,比你那些兄弟都强,心思之深,更似你的外祖父……罢了,既然圣意如此,你便放手去做吧。只是切记,凡事留有余地,莫要行险,更莫要……辜负陛下这份‘信任’。”最后三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孩儿明白。”萧闻笙躬身应道。
此时,窗外传来管事恭敬的声音:“王爷,世子爷,宫里又来了赏赐,是陛下特意指名赏给世子爷的东海珍珠和紫貂皮。”
萧闻笙与父亲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恩赏越重,意味着皇帝所求越多,前方的路,也必然越发凶险。
萧闻笙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恢复那种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沉稳,迈步向外走去,迎接那络绎不绝的、或真或假的恭贺。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靖安侯世子,而是靖安郡王世子萧闻笙。手中的筹码更重,但所要下的赌注,也变得更加性命攸关。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将更深地卷入那围绕温家、围绕前朝秘辛、围绕无上皇权的巨大漩涡之中。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温府听雪轩内,温微遥刚刚审问完彩蝶,正写下那张让墨画传递给萧闻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