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咸阳城褪去了白日里作为帝国都城的肃穆与威严。
始皇陛下又一次出城去了,这座庞大的城市仿佛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慵懒与鲜活。
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灯火次第亮起,尤其是那些酒肆、食铺和楚馆章台聚集的区域,更是人声鼎沸,光影摇曳。
达官显贵与豪商巨贾们的车马络绎不绝,他们似乎也暂时抛开了朝堂的谨小慎微,在高谈阔论与丝竹管弦声中流连忘返。
章台阁楼之上,凭栏远眺或巧笑倩兮的女子们,的确各具风韵,或妖娆妩媚,或清丽脱俗,或优雅含蓄,总能吸引过往行人的目光。
在这片灯影迷离、暗香浮动的夜色中,一位身材格外高挺、肩宽背阔的男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质地尚可但款式普通的深青色右衽曲裾便服,却难掩其周身那股经过严格训练而形成的挺拔如松的气质。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硬朗,即便在柔和的光线下,也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英武之气。
他的目光并未流连于街边璀璨的灯火或那些风情万种的女子,而是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始终紧锁在身前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穿着粗布素裙的少女,衣裙是咸阳城中最常见不过的样式和颜色,若真没入熙攘人群,恐怕转眼就会难以辨认。
但她头顶梳着的那个发髻却颇为别致——并非秦军中规整严谨的各式兵髻官髻,也非寻常民间少女常见的双鬟髻或垂髻,而是一个略微偏向一侧、显得有几分随性甚至俏皮的结髻,倒是与某些追求便利的底层甲士日常梳理的歪髻有几分相似,却又更显灵巧。
这自然是阿绾的“杰作”。
她总觉得那种完全对称的发髻虽则端庄,却未免呆板。而这种歪向一边的发髻,不仅让她觉得脑袋转动更自在,不易散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感。
她的义父荆元岑在世时常笑她歪理一大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独特的发髻让她在人群中总是格外显眼。
更特别的是,她总喜欢在发髻根部斜斜插上两根打磨光滑的细木箸,美其名曰“以备不时之需,吃饭时便能永远保持双手洁净优雅”。
这习惯,自然是跟明樾台的馆主姜嬿学来的。姜嬿常说,女子仪态万千,皆在细节之处。
或许是出于习惯,又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依赖,阿绾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便朝着明樾台所在的方向走去。
跟在她身后的蒙挚,虽换下了彰显身份的将军铠甲,但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仪态让他即便身着便服,行走间依旧步伐稳健,目光锐利,与周围那些或步履匆匆或悠闲散漫的市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绾,高大的身影无形中为她隔开了拥挤的人流。
阿绾此刻全神贯注,一双明眸如同最精准的篾尺,飞快地扫过迎面而来或身旁经过的每一个男子的头顶,仔细分辨着他们发髻中是否掺杂了麻绳,以及那麻绳的质地与颜色。
秦朝男子多有束发髻,但不同阶层、职业之人,发髻的样式、所用绳带的材质乃至梳理的精细程度都迥然不同。
军士发髻最是规整,多用统一染黑的韧绳;文人士子或许偏好丝带或玉簪;而贩夫走卒、搬运工奴,因终日劳碌,发髻多以实用牢固为主,常用廉价粗糙的原色或淡黄色麻绳掺杂固定,甚至因发量稀疏而直接用麻绳做出发髻形状的也大有人在。
突然,阿绾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一个匆匆走过的挑夫头顶停留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稍稍侧身,用极低的声音对身旁的蒙挚说道:“将军,我们……可能需要去那边的胭脂铺子看看。”
蒙挚正暗自打量着这与他平日所处的军营、宫闱截然不同的繁华夜市,入夜的咸阳让他感到几分陌生与新异。
周围暖融融的灯火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硬线条。
他闻声低下头,恰巧撞上阿绾抬起的面庞。跳跃的灯火落入她清澈的眼眸中,仿佛碎星闪烁,而那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这一瞬间的倒影,竟让他莫名地晃了一下神,以至于没有立刻听清她说了什么。
阿绾见他没有反应,又见周围人声嘈杂,不好提高声音。
情急之下,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蒙挚深青色衣袖的一角,轻轻扯了扯,然后不由分说地引着他拐进了旁边一条稍窄一些、同样挂满灯笼的街道,那里开着好几家专卖女子胭脂水粉的铺子。
咸阳城的胭脂铺子自是另一番天地。
各式各样的妆奁、脂粉盒、画眉黛、香粉罐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香、粉香混合的馥郁气息。
各家都在门口挂出招牌,宣称自己的胭脂色泽最正、敷面最匀、持久不掉。
那些深浅不一的红色,在女子眼中自是风情万种,但在蒙挚看来,实在是难以分辨。
阿绾却是此中行家。
即便在光线并不那么明亮的店铺里,她也能精准地辨别出朱砂红、石榴红、茜素红、檀口红之间的微妙差异。
她走进一家看起来颇大的铺面,蒙挚却像是脚下生了根,死活不肯跨过门槛,只绷着脸抱臂站在店外,拧着眉头低声道:“胡闹!本……我堂堂……岂能入这等地方!”
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挤在一堆胭脂水粉中间是何等景象。
阿绾也没勉强他,自己走了进去,装作认真挑选的样子。
她拿起一罐小巧的胭脂陶罐,仔细看了看色泽,又嗅了嗅,然后对店家说道:“老板,我若买了你这罐胭脂,可能用些细麻绳替我捆扎得牢固些?我怕路上不小心摔了,这般好看的胭脂若是碎了,我家大人定要责怪我办事不力的。”
她说着,还怯生生地回头望了一眼门口像尊门神一样杵着、脸色越发不耐的蒙挚,那眼神活脱脱就是个怕被主人责罚的小婢女。
店家见有生意,自然是满口答应,转身便去取捆扎用的细绳。
当店家拿出一束淡黄色的、略显粗糙的麻绳时,阿绾接过来,指尖看似无意地捻了捻绳子的材质,又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颜色和粗细。
随即,她忽然将胭脂罐放回柜上,面露难色道:“哎呀,仔细瞧瞧,这陶罐的样式似乎……似乎有些普通了,恐怕我家大人的娘子会不喜。对不住,对不住,我再看看别家……”说完,她便匆匆施了一礼,转身出了店铺。
如此这般,阿绾竟接连走了十几家胭脂水粉铺子,每一家都上演着类似的戏码:认真挑选、要求用细麻绳捆扎、仔细验看麻绳、然后找借口离开。
蒙挚跟在她身后,从最初的不耐烦,到后来的疑惑,再到眼睁睁看着她又走进下一家铺子时,那张英挺的脸庞上已是阴云密布,耐心显然快要消耗殆尽。
他实在不明白,查案与逛胭脂铺子、看麻绳有何关联?这小女子莫非是在消遣他?若不是深知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几乎要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