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英闻言,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因连日的劳累而沙哑:“真的……没有了……我们把那截塌陷最严重的墓道翻了个底朝天。不,确切地说,我们是把那些混着尸骨的淤泥,一筐一筐地抬出来,用细密的竹筛,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他抬起沾满干涸泥浆的手臂比划着,动作间仍有泥屑落下。
“将军当时严令,”白辰接口道,声音同样嘶哑,他向前伸出双手——那双手上布满新旧交错的划痕,指甲缝里深深嵌着黄褐色的泥垢,看起来触目惊心,“绝不能遗漏任何一点腐骨或碎布,说这些东西埋在皇陵要冲之地,是大不祥,恐惊圣驾,扰地脉。我们这几日……几乎是不眠不休,用手刨,用筛子滤……是真的再没有别的发现了。”
他的那副样子更加凄惨,身体都在摇晃,此时很明显就是在强撑了。
看看吕英和白辰,以及他们身后那群如同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泥塑”甲士,就知道这番话没有丝毫夸张。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被厚厚的泥壳包裹,只有眼中布满的血丝和疲惫的神情证明着他们的竭力付出。
蒙挚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再次落回那三具小小的尸骸上,最终对樊云道:“再仔细查一遍发髻和周身,任何细微之处都不可放过。”他的声音压抑着情绪,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焦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樊云苦着脸,应了声“喏”,只得强忍不适,再次俯身,极其细致地重新检查尸身发髻的缝合处、麻绳的打结方式,以及孩童破烂衣衫的每一寸可能隐藏线索的角落。
就在一片沉寂,只闻樊云翻动时细微声响之际,阿绾柔软却带着些许迟疑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军……或许……或许可以另辟蹊径?”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阿绾被看得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既然这发髻中掺杂的麻绳并非军中所用,而是市井贩夫走卒常见之物……可否暗中派人去往咸阳城内外的市集、作坊、码头暗访?专看那些以劳力为生之人的发髻,若发现有使用类似质地、颜色麻绳编发,且近日突然不见踪影者……或许,或许能问出是否有人失踪?”
蒙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立刻明白了阿绾的意图。
这确实是一个追查方向。
但他思虑更为周详,沉吟道:“此法虽好,然执行起来却难。市井之中,使用麻绳编发者恐不在少数,寻常军士未必能如你这般,一眼分辨出麻绳质地、新旧、编法的细微差别。况且……”他的话语忽然变得隐晦起来,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压低了声音,“此事必须暗中进行,……只有三日之期,必要有所交代。”
“三日?”阿绾的心猛地一沉。穆主管所说的“北斗七星”之数已然凑齐,为何将军还如此急切?除非……除非这邪术所需的,并不仅仅是七个孩童的头骨!
一个更大胆、更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将军!是否……是否这邪术除了需要七具童男或童女的头骨,还需别的……‘药引’?所以即便找到了这七个孩子,危机并未解除,还有人会遇害,对吗?”
蒙挚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阿绾,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这些无稽之谈,你从何处听来?!”
阿绾被他陡然凌厉的气势惊得心跳加速,却并未退缩。
她仰起脸,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勇敢地迎上蒙挚的视线,语气反而变得镇定:“将军,营中早有各类流言蜚语,自第一具孩童尸身被发现起,便说什么的都有。‘北斗七星’之说,并非独我一人听闻。我只是觉得,比起那些更荒诞不经的传闻,此说或许更接近真相……否则,将军为何如此急切?”
吕英和白辰屏息看着阿绾,眼中流露出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樊云和辛衡也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樊云甚至趁着蒙挚没注意,飞快地朝阿绾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顺安静、只知埋头编发的小女子,此刻展现出的敏锐和勇气,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尤其是她那份在权威面前仍坚持己见的澄澈与胆识,让这些见惯了血与铁的汉子们,心底不由生出一丝好感与怜惜。
蒙挚紧盯着阿绾,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有惊怒,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沉重。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仍在忙碌清理身上泥污的甲士们,那些忠诚的士兵即使疲惫不堪,依旧努力保持着军人的站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人心上:
“……据闻,炼制此丹,除需……需七对童男童女之天灵盖……”他说得极其艰难,“还需一名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处子之血,以及一名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壮年男子之心头精血。以二者之血为引,混合……熬煮那七……七块骨……七七四十九日,方有可能成丹。其间或还需添加什么稀世仙草……具体……我便不知了。”
“九条人命?!还不算那些可能需要的药草?这根本就是邪魔外道!”阿绾听得浑身发冷,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按照大秦律法,杀人者死,戕害孩童更是……”
“阿绾!”蒙挚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上了将军的威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其中蕴含着警告,“此事关乎圣体安康,乃最高机密!今日在此所言,出我之口,入尔等之耳,若再有半句流传在外,军法从事,绝不姑息!休得再妄议!”
最后一句,他是盯着阿绾的眼睛说的,语气严厉至极,瞬间将阿绾还未出口的愤懑与质疑全部堵了回去。
营地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只有远处甲士们洗漱时传来的微弱水声。阿绾怔在原地,看着蒙挚冰冷而紧绷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
其实,此刻她又想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若说这是为了陛下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就真的是死了几万人也没有关系。但为何蒙挚要查这个事情呢?这不就是和陛下对着干么?
很明显,他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