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雅间门外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一直垂手恭立在蒙挚身侧的掌柜立刻抬起头,用眼神无声地请示。
蒙挚微一颔首。
掌柜这才快步走到门边,小心地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是方才跟随的一名年轻甲士,名叫吉安。
他气息微促,额角带着薄汗,原本规整束在头顶的兵髻因急速奔跑而略显松散,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若非《秦律》对惊扰上官、无故擅闯有着极其严厉的惩处,他怕是早已不顾礼节冲进来了。
“将军。”吉安快步走进来,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掌柜。
掌柜极有眼力,立刻躬身道:“小人就在门外候着,将军若有吩咐,随时呼唤。”说完便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阿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试图将自己隐藏在高大蒙挚身影投下的阴影里,减少存在感。
“何事?”蒙挚沉声问道,目光如炬。
吉安攥了攥拳,似乎既紧张又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语速极快地回禀:“将军,白校尉命属下急来禀报!严闾的人……他们又折返回去了,没有去麻绳铺,而是暗中包围了胭脂铺隔壁的那家铺子,正在四下埋伏,不知意欲何为!弟兄们都已按指令隐蔽妥当,白校尉让属下请示将军,若彼辈突然发难,我等……能否动手?”他眼中闪烁着渴望一战的光芒,显然对严闾及其手下早已积怨颇深。
“隔壁?”蒙挚剑眉紧锁,迅速回忆着那条街巷的布局,“胭脂铺隔壁是……”
“隔壁是个卖蜜饯果脯的小铺子,”阿绾的声音轻轻小小的,但很清楚。不过,她依然缩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祖孙两人经营,咱们刚才路过时,它只开了半扇门板,里面有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年轻郎君正在搬动装蜜饯的陶瓮……”
“你如何得知?”蒙挚略带诧异的目光扫向她。
阿绾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小声道:“那家的金丝蜜枣和姜渍梅子最好吃了……明樾台的阿姐们常差我去买……我就留意了一下……”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似乎也意识到在这种紧张关头提及零嘴有些不合时宜。
蒙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眼前这丫头,似乎将对美丽事物的敏锐和对美味零嘴的惦记,当成了本能。在她这个年纪,本该关心的就是这些简单而鲜活的东西,如今却被迫卷入这血腥残酷的阴谋算计之中,确实是为难她了。他收敛心神,对吉安果断下令:“传令白辰,没有我的命令,严禁任何人擅自出手!严密监视,弄清他们的真实意图。想办法通知吕英他们,也过去会合,我随后就到!”
“喏!”吉安抱拳领命,动作干净利落,转身走出雅间,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雅间内再次只剩下蒙挚与阿绾两人。
鼎中的羊肉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此刻谁也无心于此。
蒙挚的目光重新落回阿绾身上,忽然问道:“七个孩童的头骨,外加一对所谓的‘阴阳命’男女……若真让他们找到了那胭脂铺主的妹妹,取其……之后,这长生不老的邪药,便算炼成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恐怕……没那么简单。”阿绾也蹙着眉头,仔细思忖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去,“那个阳命男子,麻绳铺的马掌柜,或许……或许只是被误杀的,他可能根本不算他们真正需要的‘药引’。”
“为何如此说?”蒙挚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阿绾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声音略带结巴地解释道:“这……这只是我的猜测……将军您想,那北斗七星对应的是七名不满三岁的纯真幼童,那么作为核心‘药引’的阴阳二命之人,按理说,也应当是保持童贞之身的未婚男女,方能契合‘先天纯阳’、‘先天纯阴’之说吧?可那马掌柜……分明早已娶妻生子,这……这‘阳气’怕是早已不纯了……”她说到后面,脸颊微微泛红,毕竟讨论男子是否童身之事,于她而言实在有些羞赧。
蒙挚的眉头皱得更紧,但想到她自幼在明樾台那等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之下知晓这些也不足为奇,便未加斥责,反而追问道:“依你之见,那杀害孩童、取人头骨的,是严闾?”
“那也未必……”阿绾摇了摇头,“将军,取人头骨而不损及表面发髻皮肤,这手法要求极高,绝非寻常武夫所能为。需得对头颅结构极为了解,下刀精准无比,快如闪电,方能做到切口整齐、不见血污。后续的缝合更是需要巧夺天工的细致手艺……这等技术,莫说我做不到,便是我义父荆元岑那般编发的高手,也绝对做不到如此残忍利落。行凶者,恐怕是个深谙此道的巫术高手,极难对付。”
“那你又是如何断定马掌柜并非他们所需的目标?”蒙挚将话题拉回。
阿绾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分析听起来更清晰:“原因有三。其一,那孩子的发髻与马掌柜的头皮尺寸明显不符,缝合得也十分粗糙仓促,似是匆忙为之,与之前那些孩童发髻处理得近乎天衣无缝的手法截然不同。这说明行凶者要么是时间紧迫,要么……就是觉得没必要在此人身上耗费太多精力。其二,正如我刚才所言,行凶者很可能在取骨过程中或之后,发现马掌柜并非童男之身……咳咳咳,其‘阳命’已然不纯,对于炼丹可能毫无用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故而随意处理了事。其三……”
她顿了顿,悄眼看了看蒙挚,发现他很认真地听着,也就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或许……那七个孩童的选取也并非随意为之,可能暗合某种特定的阴阳比例或命格。也许……这个被误安了马掌柜发髻的孩子,本身也并不完全符合要求,所以被连同马掌柜的头发一起,当作‘废料’处理掉了……当然,这只是我的大胆猜测。”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将血腥的罪案拆解得如同编织发髻般细致入微,每一个推测都指向更深的黑暗与更庞大的阴谋。
蒙挚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若真如阿绾所言,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药,背后之人不仅残忍杀害无辜孩童,甚至可能因为“不合格”而进行无差别的屠杀……这误杀、错杀的人数,恐怕远不止目前发现的这些!
即便陛下求药之心迫切,他当真知晓这灵丹背后,是如此尸山血海、人神共愤的代价吗?而那个具体执行这血腥勾当、拥有如此恐怖技艺的巫术高手,究竟会是谁?严闾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