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火把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众人皆低着头,面色各异,惊骇、愤怒、无奈、恐惧……种种情绪在沉默中交织弥漫。
蒙挚方才那番关于“药引”的骇人言论以及最后严厉的警告,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令人喘不过气。
蒙挚也不再多言,目光扫过众人,最终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都下去吧,彻底清洗干净,回营歇息,待命。”
听闻他的命令,甲士们如蒙大赦,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陆续退出帐外。
即便是素来讲究、此刻相对齐整的蒙挚,也急需一番洗漱。连日守在阴湿泥泞的骊山大墓工地上,即便是将军,也难以完全避免污秽尘埃,发髻虽未散乱,但甲胄战袍之下,也早已是汗水泥尘交织。
樊云和辛衡领命留下,继续对着那三具小小的尸骸进行更深入的勘验,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苦。而阿绾,则因为刚才“顶撞”了将军,被蒙挚点名:“你,跟来。伺候洗漱。”
阿绾顿时扁起了嘴,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委屈,却也不敢违抗军令,只得低低应了声“喏”。
她先小跑着去了尚有些余温的庖厨,费力地提来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热水,一步步挪回蒙挚那宽敞却陈设简朴的将军大帐。
按常理,伺候将军洗漱这等近身事务,向来是吕英或白辰的职责。但今日那两人状况实在堪忧,怕是把自己涮洗干净都得费上好一番功夫。蒙挚身边一时无人可用,便顺势点了阿绾的差。阿绾心里也明白这点,故而那点怨气倒也并非冲着他本人。
当她垂着头站在帐中,看着蒙挚动作利落地解开玄色皮甲的系带,除去沉重的外袍和深衣,露出内里被打湿的白色中衣时,心口没来由地跳快了几拍。
中衣紧贴着他宽阔的脊背和结实的臂膀,隐约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阿绾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在明樾台时,那些见惯了各色男子的姐姐们,偶尔私下嬉笑,说起若遇到极英伟俊朗的恩客,为其宽衣解带时,指尖触碰到底下温热的肌肤和坚实的肌理,心中也会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羞涩。
想到此处,她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竟有些走神,目光飘忽不知该落向何处。
然而,蒙挚褪去上衣后,并未使唤她,只是自己一把拎起那桶冒着热气的清水,转身便走向大帐后方用屏风简单隔出的洗漱区域,只留下一句:“在外面候着。”
阿绾怔了一下,望着他精赤着上身消失的背影,那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在屏风后模糊晃动,竟莫名生出一丝极细微的失落感,旋即又被自己这古怪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沾了些许泥点的鞋尖。
她静静地站在帐中,耳中传来屏风后淅淅沥沥的水声。是掬水泼洒在脸上的声音,是水流划过肌肤、滴落在地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她此刻嗡嗡作响的脑海里被无限放大,搅得她心绪不宁,脸颊上的热意久久不退。
以至于当蒙挚提高声音喊她再去拎一桶热水时,她竟完全没能听见,依旧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神游天外。
因未得到回应,蒙挚略感诧异,随意抓了块布巾擦拭着胸膛和手臂上的水珠,便精赤着上身走了出来。
氤氲的水汽微微濡湿了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和锁骨的线条,几缕黑发沾湿了贴在额角,减弱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些随性的不羁。
他看到阿绾那副明显魂游天外、呆立原地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竟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一丝戏谑和难得的放松:“怎么?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只会摆弄头发?眼下倒像个失了魂的偶人,傻乎乎的。”
阿绾被他的笑声惊得回神,一抬眼,便撞见他含笑的目光和近在咫尺、还挂着水珠的结实胸膛。
她的脸“轰”一下红了个透,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慌忙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地上,再不敢抬起半分,连耳根都红得滴血。
“哦…哦哦!不是…我…我这就去!”她语无伦次,转身就要往外跑。
“站住,”蒙挚叫住她,语气里那点笑意还未完全散去,看着眼前这个连脖颈都红透的小女子,竟是难得的有气也发不出来。
若是吕英或白辰敢这般怠慢走神,他早一脚踹过去了。
军中汉子,粗犷直接,没那么多计较。
可对着这个纤细瘦弱、此刻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阿绾,他心底那点因连日疲惫和案件阴郁而积攒的烦躁,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反而生出一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好意思?
“去给本将军再拎一桶热水来。”他放缓了声音吩咐道。
“喏…”阿绾声如蚊蚋,脚步却像钉在原地,踌躇了一下,竟又小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将军……”
“嗯?”蒙挚挑眉,很是意外。
这个时候,她不是该赶紧溜之大吉么?还敢问问题?
阿绾依旧低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声音却清晰了几分:“其实……严查此案,非要找出真凶的,并非……并非陛下的旨意,而是……将军……蒙大将军的意思,对么?”
蒙挚擦拭水珠的手微微一顿。
帐内的空气似乎因她这句话而再次凝滞。
他目光深沉地看向那颗低垂的、梳着简单双鬟髻的小脑袋,沉默了半晌,竟没有立刻发作,反而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你为何会这般想?又为何要知道这些?”
阿绾的心跳得飞快,却依旧维持着规规矩矩的姿态,不敢抬头,声音却稳定了些:“小人只是……觉得好奇。陛下若真要……炼丹,大可暗中进行,何必允您如此大张旗鼓地勘查?且限期三日,倒像是……像是要给谁一个交代,或是……阻止什么。”
她顿了顿,将在明樾台听来的那些关于朝堂势力倾轧的零碎话语,与在军营中感受到的暗流涌动拼凑在一起,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小人妄自揣测,陛下或许……默许求取长生之法,但如此残忍酷烈的手段,恐非圣意。而行此邪术之人,绝非将军一派。您如此急切,是要抢在丹药炼成前,揪出幕后之人,对么?”
“……你倒是敢想,也敢说。”蒙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确实再次被阿绾的敏锐惊到了。这个看似只会编发的小女子,竟有这般玲珑心思和胆识。
“只是……觉得此事太过残忍,不忍见更多无辜性命枉送。”这一次,阿绾抬起了头,脸颊虽还红着,目光却清亮坚定,毫无畏惧地迎上蒙挚深邃的审视。
蒙挚心中一震。这女子……不仅大胆,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悲悯与勇气。她不怕血腥场面,不畏权威,甚至敢于直面这背后可能牵扯的惊天阴谋。
他看着她清澈却执着的眼睛,忽然问道:“所以,你现在有办法找到真凶么?”
“有。”阿绾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