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皇陛下东巡回来之后,咸阳禁军大营的氛围便为之一紧。
始皇对军容风纪的要求近乎苛刻,尤其注重将士们的仪容仪表。甚至还有一道新的旨意下来:所有大秦将士,特别是咸阳禁军,必须每两日刮面修容一次,务必保持面容光洁。这可苦了营中这些大多正值壮年、毛发旺盛的军汉们,每日清晨洗漱时,对着铜盆清水和那并不算锋利的青铜小刀,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然而,比刮胡子更让他们头疼的,是那一头关乎“首级”仪容的发髻。
始皇严令,发髻必须一丝不苟,整齐划一,但凡有丝毫松散歪斜,被巡营的校尉发现,轻则呵斥罚饷,重则当众鞭笞,甚至需立刻重新梳理。
于是,尚发司那顶原本还算清闲的营帐,瞬间成了整个大营最忙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阿绾的日子忙得根本停不下来。
每日天不亮就被帐外的喧嚣吵醒,匆匆喝几口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发髻工作中。
梳篦、麻绳、发油、簪子在她手中飞快轮转,往往忙得连喝口水、如厕都需要小跑着去。只有等到夜幕低垂,营中点起星星火把,她才能拖着几乎抬不起来的胳膊,守着一盏豆大的陶制油灯,和同样疲惫不堪的月娘低声说上几句体己话。
尚发司如今只剩九个人。
主管穆山梁和另外两名年长些的匠人,原本只负责校尉、军侯及以上军官那更为复杂讲究的发式,如今人手紧缺,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帮着给普通的屯长、甲士们梳理最基础的圆椎髻。一日下来,手指关节酸痛得几乎握不住梳子。
咸阳城外驻守的禁军足有万人之众,即便不是人人每日都需要重新编发,这九个人的工作量也堪称恐怖。穆山梁趁着给蒙挚梳理那象征高级将领身份的、由三条粗壮麦穗辫拧成的特殊发髻时,大着胆子诉了几次苦,恳请增添人手。
蒙挚端坐在铜镜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自己一丝不苟的仪容,声音平稳无波:“营中经费吃紧,各处都在缩减用度。此事容后再议。”他甚至下令,要求各什伍长督促麾下兵卒,互相学习梳理最简单的发髻,尽量减轻尚发司的负担。可是,尚发司的人连饷银都没有了,还需要什么经费,不过只要一日两餐就好。
穆主管虽然不敢辩驳,但脸色也变得极差。可是,将军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得让尚发司的人继续加班加点,加快手速而已。
秦军发髻规制森严,等级分明。大致可分为扁髻与圆椎髻两大类。
扁髻多属于中级军官及部分精锐士卒。其中又分六股宽辫扁髻,将头发分成六股,编成宽扁发辫后盘于脑后,显得规整利落;还有一种更为简单的无辫扁髻,直接将所有头发向后梳理,拧紧后扁扁地贴于脑后,以簪固定,常见于需戴鹖冠或皮弁的军官。
圆椎髻则是大多数普通甲士的标准发式。根据头发多少和盘结方式,分为单台、双台、三台三种。皆是将头发在头顶或脑后束起,盘绕成圆锥状或圆台状,以麻绳紧紧捆扎,再插上竹簪或骨簪固定。虽样式简单,但要盘得结实挺拔,能在剧烈活动中保持不散,也需一番手艺。
阿绾年纪虽小,却已得了义父荆元岑的真传,手法灵巧,力道均匀,尤其擅长编织需要嵌入黑色麻绳以固定造型的复杂发髻。如今她已顶替了义父的位置,专门负责为屯长及以上级别的将士编发。她常和月娘挨着坐,两人共用一盏灯油,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自李湛、李烽那桩轰动军营的案子之后,阿绾和月娘在这禁军中也算有了点小小的“名气”。许多原本就看不惯李湛兄弟作派的军士,更愿意凑到她们俩这边来编发,一边享受着灵巧手指在发间穿梭的舒适,一边压低声音闲聊几句军中琐事、咸阳趣闻。沉闷的尚发司里,渐渐又恢复了往日些许热闹的人气。
阿绾最爱听那些轮值回来的甲士们讲述骊山皇陵的见闻,毕竟小黑和小鱼在那边做事。
那座自秦王政元年开始动工,至今已修建了三十余年的浩大工程,仿佛是一个能够吞噬人力物力的无底巨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家伙!那阵仗!你们是没亲眼见过!”一个刚轮值回来的年长一些的屯长一边让阿绾为他重新紧固有些松动的六股扁髻,一边啧啧感叹,“骊山那边,一眼望过去全是人!跟蚂蚁似的!外面的封土堆得跟山一样高了,听说里头更是了不得,宫殿、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都是用珍宝砌出来的!丞相亲自督造,规矩大过天!”
另一名正在排队等待梳理三台圆椎髻的年轻甲士接口道:“可不是么!里头干活的多是刑徒和征来的役夫,还有不少是从各地流落过来的……唉,管理起来那叫一个难。全亏了李丞相那套章程,啥时候起床、啥时候吃饭、啥时候拉屎撒尿、刮风下雨怎么干活……都给你规定得死死的,错一点就是一鞭子!”
“听说外面主体都快修好了,用不了那么多人了。”年长屯长压低了声音,“到时候,好些人得裁撤下来。一部分说不定能补进咱们禁军里头来。真到那时候,你们尚发司怕是得更忙喽!”
有匠人好奇地问:“那……那些修完陵的人,都能回家种地去么?”
“年纪大的、本分干活的,兴许能吧。”年长屯长叹了口气,“可那些刑徒……就难说了。唉,还有不少半大的孩子,也跟着在工地上混口饭吃……”
“孩子?”阿绾正将一根乌黑的麻绳巧妙地编入发辫,闻言忍不住抬起头,“哪来的孩子?”
“有的是跟着爹娘来的流民,爹娘没了,就成了孤儿。有的是自己从战乱地方跑过来的,没活路呗……”年轻甲士语气有些黯然,“不过咱们陛下仁德,但凡能搬动一块砖、挖动一锹土的,也多少给点吃的,总不至于活活饿死在那荒山野岭。”
这些零碎的闲聊,渐渐在阿绾心里拼凑出骊山工地的模糊景象——宏大的、冰冷的、秩序森严却又充斥着无数卑微生命的挣扎。她想着去了那边的小黑和小鱼,虽然环境艰苦,但至少是正经的禁军身份,吃饱穿暖应当无虞,心里便稍稍安定几分。
然而,渐渐地,从骊山轮值回来的军士口中,开始传出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说是连日秋雨绵绵,山体湿滑,有一处正在挖掘的墓道发生了塌方,埋了不少人……消息语焉不详,却让阿绾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揪紧了。那两个少年,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