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潮湿，肮脏破烂，连个窗户也没有，暗无天日的牢房中。
穆君然怔怔地站在石床边上。
牢房的外面，跪倒了一片狱卒。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埋着头，被强大的灵力压力，压得根本不敢动弹。
牢房里，死寂一片。
“大人，他还有救吗？”
也不知道是谁，瑟瑟发抖地问出这么一声。
穆君然如梦初醒。
手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附在了修陌闲的手腕处。
穆氏秘法，特殊的灵力内视。
感知到的，是他毫无生机，伤痕累累的身体，萎缩的内脏器官，随时停止跳动的心脏。
修陌闲，要死了……
穆君然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从不敢置信，到茫然，再到震惊，扭曲。
之后，眼里满是疯狂，接近咆哮地吼道：
“我才不准你死呢。”
“你修家欠我的，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穆君然嘴里说着狠话。
从怀里，拿出了让人熟悉的黑红宝玉。
把手中完整的玉，按在了修陌闲的心口处。
眼里紫光一闪，催动周身灵力，涌入修陌闲的身体中。
然后，强劲的灵力进入修陌闲身体，犹如石沉大海。
“怎么会……”
穆君然面色一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作为观望者的宫璃歌却是能够看出。
此时修陌闲的状态，与苍玄宗他的‘病倒’差不多。
是修家那个所谓的换命禁术的侵蚀。
没有宫璃歌的参与，这时的修陌闲，是靠着穆皇的那双眼睛，才能够活着。
穆君然把修陌闲得到的力量都收了回去，自然的，一切回到原点。
他终究要成为修家一开始就舍弃的那个弃子。
与现在世界的情况不同，此时修陌闲的情况，更加严重。
他一个普通人，浑身上下都是伤，外部的伤痛很严重，伤势再加重点，毫无疑问，会危及生命。
他身上有修家禁术的折磨，再多点时日，也会要了他的命。
可是，两方的折磨还没让他致命，最后，真正让他身体死亡的，是饥饿。
他现在，只剩下最后弥留的一口气了。
当然，一口气，可不代表，没有办法把他拉回来。
然而，相比肉体上的伤痛折磨，他心里的伤，更甚。
或者说，他本人就无活下去的意志，从骨子里排斥一切让他活下去的力量，排斥穆君然的灵力，就连穆氏的宝眼之力，他也从灵魂地排斥。
即便穆君然把宝玉拿出，还是完整的宝玉，也没有用。
最多，也就是这样，把宝玉与他的心脏相合，强制让他吊着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没有用……为什么？！”
穆君然的表情很是恐怖，手重重地锤在了硬邦邦的石床上。
吓得跪倒一片的人再次哆嗦。
终于。
尝试了三天三夜。
他接受了修陌闲只有一口气吊着的事实。
怔怔地看着床上没有生机的人影，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这样，或许挺好。”
之后，他把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发觉事情不对，给他报信的人之外，都给杀了。
把只有一口气的修陌闲带了回去。
将人放置于他的殿内。
他却是不再踏足里面。
每天，最多的就是坐在屋外，呆呆地望着天空发呆。
或者飞到屋顶，一坐，就是连着十天半个月。
眼前的一切开始了超级快进模式。
没多久。
宫璃歌眼前的画面，就已经到了数年后。
这时的顾灵倾，成为了魔尊，万魔之首。
修仙界，普通世间，都被顾灵倾麾下的魔军搅得天翻地覆，每天都是大批底层修士，普通人的死亡。
已经彻底沦为了杀戮机器，没有半分理智的顾灵倾，每天就是像个傀儡似的，被魔修们牵着鼻子，走到哪儿，杀到哪儿。
在距离女主死亡的三天前。
肆意猖狂的魔修大军，竟然决定要去攻打苍玄宗。
穆君然接到了苍玄宗的密信，让他把宗门宝贝还回来。
他在苍玄宗中获得的灵宝很多，不过能够被宗门重点提及，称之为宝贝的，只有那捆仙绳了。
当初这捆仙绳，还是修陌闲去帮他求的。
顶级宝贝的申领本就严格，依着他百里家的身份，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是无法申领到这种级别的宝贝的。
是他哄骗性格比他好，比较受掌门喜欢的修陌闲，替他去要的。
看着手中阅完就自动燃烧消失的密信，穆君然的眼神空洞，嘴角勾起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笑容，囔囔：
“那傻子，我说什么，就信什么，从不问缘由，怪不得被我这坏蛋骗得这么惨……”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却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或许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没有任何目标的穆君然，决定去苍玄宗一趟，把不属于他的这东西还回去。
反正对他而言，那捆仙绳也用不上了。
去了苍玄宗，他并没有进入宗门。
只是隐了身形，把东西扔在了宗门外，顺便把掌门给弟子的身份牌一同扔在了那里。
穆君然不信任所有人，他可不确定，自己进入宗门，迎接他的会不会是陷阱。
把东西扔了之后，他望着大门愣愣出神了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
苍玄宗要回捆仙绳，里面，也有要他的一个态度的意思，看他是站在哪一方。
看得出来，苍玄宗这是准备对到处作恶的魔修大军正面刚了。
顾灵倾的死活，对于穆君然来说毫无关系，他也懒得理会。
回程的穆君然：“该换一个住所了。”
准备回去，把屋内那数年没见面的‘活死人’，挪个窝的穆君然。
前脚刚踏足魔域。
后一刻，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使用空间之力，来到了自己的大殿外。
看到的，是成了废墟的殿宇。
空气里，有血腥味飘散。
坍塌的废墟上，有十来个魔修正在那里扒拉着什么。
穆君然的出现，随之带来的是强大的威压。
正在扒拉废墟的魔修齐刷刷地朝着穆君然的方向望去。
先是一呆，旋即跪倒在地。
“百里大人！”
“就在刚刚，魔尊大人发病，冲进了大人的殿内，然后……”
魔尊就是顾灵倾，发疯的她是什么德行，穆君然是知道的。
周身猛地涌出无尽地煞气，穆君然看着变成废墟的宫殿，眼里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惊恐。
把那些扒拉废墟的小喽喽们给全部拍飞。
穆君然用强大的灵识，覆盖前方的废墟，一点一点地探寻里面的身影。
身上的狂暴气息越来越重，忽地，他眼珠凝滞。
这样的表情，让人知道，他找到了。
红黑色的灵力龙卷风，扫过前方的废墟。
房梁碎瓦全都在风暴中消失。
空荡荡的地面上，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穆君然跑过去。
待到了地上人的身边那一刻，脚步骤然停下。
表情，有些发懵。
怔怔地看着地上。
急剧收缩的瞳孔中。
是那团血淋淋的身影。
此时的修陌闲，连个人样也没了。
眼睛被挖，整个人被拦腰砍断，手掌被拳头大的铁钉订在地上，掌心已经变得稀巴烂，血糊糊的一片。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踏进殿中一步。
再见，竟是这般场景。
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穆君然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不停地颤抖：“啊……啊……”
穆君然这一刻，想说什么，却连声音也难以发出来。
大脑空白地瘫坐在地上，手指也在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
他那停止运行的脑袋，才开始转动。
穆君然伸出手，想要触碰地上的尸体。
就在这一刻。
“咳咳……”
涣散的咳嗽声，竟是从地上的‘尸体’处传出。
地上已经没了任何声息，眼眶只剩下两个血色窟窿的修陌闲，居然，嘴唇喏动了。
“我这样，你满意了吗？”
声音很是微弱嘶哑，没有生机，怎么听都不像是活人的声音。
穆君然愣了愣，伸过去的手指，骤然停住。
“你想要我生不如死，已经做到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修陌闲的记忆，显然，还停留在数年前，修侑生被杀的那段时间里。
现在的他，仿佛回光返照，也只能是回光返照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百里寒暮，不对，这世间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吧。
有的，只有穆君然。”
“这些年还真是难为你了，让你天天与仇人待在一处，以朋友相称。”
“怕是你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都想要把我给千刀万剐了吧，我还真的，没有一点儿眼力见呢。”
“你讨厌我，厌恶我，憎恨我，只想让我生不如死，你已经做到了。
你的确做到了。
我啊，也很厌恶我自己。
我哥，因为我毁了你的家，你的国。
修家，因为我的蠢笨，全被屠戮。
两家，两城，那么多的无辜人全都是我。
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修陌闲心口处的宝玉，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
咔咔咔的声音，从宝玉上传出，仿佛生命的倒计时。
从刚才起，就仿佛石雕的穆君然，猛地回过神来，手按在了那正在破碎的宝玉上。
穆君然恶狠狠地看着修陌闲，声音歇斯底里：
“修陌闲，你不准死！我穆氏那么多条命，你不够赔的！你就想这样死掉，好解脱？凭什么！我才不准你解脱！”
“我也杀了你唯一的亲人，我灭了你的家族，对了，我连你修家的附属城也给灭了！你难道不生气，不想要找我报仇吗？我活得这么痛苦，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放弃！”
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穆君然催动周身所有灵力，去填补那破碎的裂缝。
可惜，并没有多少作用。
宝玉的裂开还在继续。
整块宝玉已经布满裂缝，仿佛修陌闲那颗死寂破碎的心。
哀大莫过于心死。
穆君然的报仇，有愤怒和怨恨的支撑。
修陌闲，只有心死成灰，一潭死水。
“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我这样的人，就不该存在。”
“放心吧，你的亲人下一世重新投胎转世，一定会好好的活着，安稳幸福一生的。”
“那些死掉的人，也都会在下辈子，重新来过。”
“我赔不了你亲人，赔不了你的国家，我这样的人，不配有下辈子，我也不想再为人了，我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会在这个世间留下一点痕迹的……”
话音落下。
凝聚了穆氏皇族几代明君，数百年盛世的国运圣物，天地间只此一枚，就算是合体期大佬都无法破坏的愿宝，竟然在这个时候，碎成了渣渣。
穆君然的双手本死死地按在宝玉上，突然宝玉的碎裂。
让他的手瞬间按了个空。
眼珠愣然。
他的手，穿过了修陌闲的心口处。
掌心落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在愿宝碎裂那一刻，修陌闲的心脏也跟着碎裂了。
与愿宝一起，消散在世间。
看着手上的血腥。
聚仙城的惨相历历在目。
回首望去，他现在，竟是变成了修侑生一样的人。
修侑生还有一个牵绊，他什么也没有。
或者说，他本该有的，只是被他亲自扼杀了。
依修陌闲的性子，就算自己报仇，他也不会去记恨他，就像他所说的，他不会恨他，亦不会报复他。
因为他善良，他知道，过错方首先是修家。
所以在知道那些都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接受惩罚。
他……从未逃避过。
可是，修陌闲又为何该受那样的惩罚呢？
他的确，没有做错什么事。
那些坏事，死了那么多的人，都是修侑生，与穆君然两人为主，而他，从始至终，不过是夹在两人之间，被两人欺瞒蒙骗的。
修侑生该死，那些屠戮皇城的人也都该死。
可是……
从未害过谁，一心向善的修陌闲，与那些被莫名牵连进来的人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他报仇报到最终，变成了修侑生一样的人。
或者说，他比修侑生更加可恶。
他自己经历过屠城的绝望，明白无辜人在面对屠城时候的绝望。
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依靠着自己受害者的身份，有恃无恐地站在‘正义’的一方。
修家屠城，主要是放毒，那种死亡是很快的。
而他带领魔修大军，那些魔修杀人，最喜欢欺负弱小了，无论老人婴孩，还是孕妇病人，都是以最为血腥恶毒的方式，把人，生生折磨至死。
暮希国的皇城被灭，只剩一座空城。
而修家与与之相连的聚仙城大半城区，则是直接成为凶地。
报仇方式那么多，他偏偏选择了最残忍的一条，没有给修陌闲留下一点余地，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生机。
他是报了仇，可是，以这种方式报仇的他，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仇人那般的人。
修陌闲挡在他身前，与修侑生对峙，为救他受伤的画面在脑海里闪动。
穆君然的浑身都在颤抖。
啪嗒！
一滴泪，从眼眶中流出。
这是自从暮希国灭亡之后，他第一次落泪。
眼泪滴落在修陌闲那空荡荡的心口。
穆君然红着眼眶，声音无边的荒凉：
“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是我对不起你。”
“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这样……绝不会……”
“我也想，想像个人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