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烛被陆应白那句话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她偏过头看向别处,耳尖却莫名有些发烫。
不是害羞,而是有些尴尬。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穿过一道圆拱门,头顶忽然暗了下来。
楚明烛抬眼,撞进一片浓密的绿荫里。
眼前竟是株银杏树,枝桠舒展着伸向四方,像撑开一把巨大的绿伞,将半方院子都拢在阴影里。
树干粗得惊人,三两个壮汉手拉手怕是也合抱不住,皴裂的树皮上覆着层深绿的苔藓,显然是经了百年风霜的。
最惹眼的是树上挂满的红绸与木牌。
红绸从低枝到高桠密密匝匝垂着,风过时掀起一片红浪,绸布兜着风发出簌簌的轻响,混着木牌碰撞的叮咚声,还挺好听。
“这是……”楚明烛伸手去够离得最近的一条红绸,陆应白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这是云栖寺的许愿灵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粗壮的树干上,“听寺里的僧人说,从建寺时就栽下了,算到如今,该有千年了。”
楚明烛缩回手,仰头望着最高处的枝桠。
“灵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寺里的香火钱,有三成是冲它来的。”
陆应白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不过旁人说的终究作不得数,灵不灵,总得自己试过才知道。”
这话正合楚明烛的心意。她眼睛亮了亮,刚要迈步去找领木牌的地方,陆应白忽然道:“楚小姐也信这些虚无缥缈的?”
他语气里听不出嘲讽,倒像是单纯的好奇,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信则有,不信则无。”
楚明烛转头看他,唇角勾出点浅淡的笑意,“王爷要是不想试,我可自己去了。”
陆应白挑了挑眉,没接话,却率先朝不远处的方桌走去。
桌案后坐着个老僧,面前摆着笔墨与一叠崭新的木牌,木牌上还带着淡淡的松香。
老僧见两人过来,笑眯眯地递上两块木牌与两支毛笔。
楚明烛捏着笔,眼角的余光瞥见陆应白正慢条斯理地研墨。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打转,腕间的佛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怎么不写?”陆应白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楚明烛忽悠的话张口就来:“王爷亲自研磨,臣女有些惶恐。”
陆应白放下墨条也不知信了没,只沉声道:“楚小姐请吧。”
楚明烛回过神,定了定神,落笔蘸墨。
笔尖刚在木牌上划过,刚写下一个“愿”字,忽然感觉身侧有阴影压过来。
陆应白不知何时凑得极近,她心里一惊,猛地想合上木牌,却被他用指尖轻轻按住了木牌边缘。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一按,便让她动不得分毫。
“王爷,偷窥怕是不妥。”楚明烛用力想合上牌,两人较着劲,木牌在中间微微发颤,墨汁顺着笔尖滴下来。
“本王只是好奇。”
陆应白忽然松了手:“什么样的心愿,要写得这样用力。”
楚明烛站稳身子,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手里的木牌。那“愿”字被方才的力道带得有些歪斜,瞧着实在狼狈。
她心里微微发涩,小时候没机会进私塾,做药奴那三年连饭都吃不饱,哪里又有又机会识字?
后来进了太子暗卫营,每日里不是练刀就是学武,写字不过是为了认识卷宗上的字,能把笔画写全就不错了。
如今顶着官家大小姐的身份,这字确实有些拿不出手…..
正怔忡间,陆应白已拿起自己的木牌,低头书写起来。
楚明烛忍不住好奇,悄悄凑过去想看看他写了什么,刚探出半张脸,就被他伸手抵住了额头。
他的掌心微凉,轻轻按在她的额头上,不重,却正好挡住她的视线。“楚小姐,偷窥怕是不妥。”
楚明烛悻悻地收回头,飞快地写完木牌上剩下的字,将木牌反扣在掌心,转身就往银杏树下走。
树干太粗,枝桠也高,她踮着脚,手臂伸得笔直,红绸的末端却还差着半尺多。
她试着把木牌往树上扔,可红绸太轻,刚碰到树枝就往下掉,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她有些纳闷,那些挂在高处的红绸与木牌,到底是怎么系上去的?
正犯愁时,忽听头顶传来轻响。抬头一看,陆应白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手里的木牌正被他轻轻一抛,红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挂在了一根高枝上。
他站在树下,仰头望着自己挂上去的木牌,衣袍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在原地看了她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本王帮你。”
楚明烛望了望那根枝桠,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用劳烦王爷,许愿这种事情,得自己做才有诚意。”
她说着四处张望,瞧见墙角有几颗圆滚滚的石子,便走过去捡了一颗,绑在红绸的末端。
她退后两步,掂了掂手里的木牌,看准树枝,猛地将绑着石子的红绸往上一扔。
红绸带着木牌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叶,“啪”地一声挂在了枝桠上,晃动了两下便稳稳地停住。
楚明烛拍了拍手,正想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成果,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桌案后走来一个和尚。
那和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袍,身形佝偻着,走路时左脚微微跛着,每走一步都要往左边倾一下,动作迟缓又僵硬。
楚明烛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他。
那张脸,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即使被风霜刻上了更深的沟壑,她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在庄子里折磨了他们三年,剥削了他们三年,还要活埋所有药奴的管事。
那三年暗无天日的日子,此刻忽然被这张脸烫得鲜活起来。
那和尚同桌后的老僧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含糊不清,听不真切。
他说完便转身往外走,经过楚明烛身边时,视线在楚明烛身上一掠而过,那目光浑浊得像蒙着层灰,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寻常的香客。
可楚明烛的心脏却猛地一缩,等她回过神来,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楚小姐?”陆应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疑惑,她却顾不上回头,眼里只有那个离去的背影。
转过一道门,她看见那和尚拐进了西边的禅房。
楚明烛加快脚步追过去,可等她冲到禅房门口,那里却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扇虚掩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她扶着墙壁微微发怔,难道是看错了?
可那张脸分明就是他!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他被太子的人斩杀在深坑里,她以为他早就被埋下了那个深坑,和那些药奴一样,用不能再见天日。
可如今,这张脸让她不禁怀疑,他究竟死了没有?
“找什么?”陆应白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方才见你脸色不太好。”
楚明烛摇摇头,声音有些发哑:“没什么,臣女只是认错了人。”
她转过身,往许愿树的方向走,经过方桌时,她忽然停下脚步,看向桌后的老和尚:“老师傅,请问刚才来的那位师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