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瓶盐水,滴得缓慢。
庄眠晕晕沉沉地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望向吊瓶,液面仿佛定格一样,平静得丝毫没有减少。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
她的血管比较细,清晰地分布在苍白的皮肤下,针头周围隐隐泛出一圈青晕。
刚刚护士还特意叮嘱她,手要放松,别用力。
庄眠身体靠着椅背,小心翼翼地把扎针的手摆好,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微信里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她一条也不想回。
庄眠骨子深处隐藏着厌世。
平日尚能戴好面具,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人和事。
现在病了,身体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虚软无力,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粗略扫一眼消息列表,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庄眠正欲熄灭屏幕,忽然瞥见两笔转账因过期被退了回来。
是她之前转给谢沉屿的。
庄眠不是很明白。
两人加联系方式就是为了转账,他为什么不收?
她的身体如同架在火焰中炙烤,肌肤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喷吐着灼热的气息,血液在血管内嗡嗡作响,几近沸腾。
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琢磨谢沉屿。
喉咙干得发紧,庄眠轻轻吞咽了一下,仿佛还能尝到血腥味。
余光瞧见旁边带女儿看病的母亲拿着保温杯离开,不一会儿便接满热水回来。
庄眠又望了望吊瓶,没力气,不想动。
算了,很快就好了,再等等。
她闭着眼,在繁华璀璨的魔都医院里,浑浑噩噩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那个贫瘠落后的地方,层层叠叠的万重山,困住了一个叫招娣的女孩。
她爸是个封建酒鬼,整日嚷嚷要儿子,稍有不如意就对家里人非打即骂,她妈受不了,在某个寒冬腊月的夜晚逃走了。
小庄眠并不计较妈妈逃跑的时候没有带走她,毕竟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一个人连活着都困难的时候,你又怎么能要求她去做更多呢?
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的,通常而言是因为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
小时候,挨饿受冻是常态,被打关在地窖也是常态。
她想走出去,看看黑暗外面的世界。
许多年前,女孩曾想,如果此刻有人带她走,那么今后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她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后来。
她如愿所成逃走了。
带走她的人,不是别人。
是她自己。
她的童年像一竿雨中的竹,沐风栉雨,被打得淅淅沥沥,却从未生出青翠繁茂的嫩叶,始终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像是了无生机的荒原。
庄眠正在恍惚,耳畔蓦然响起轻缓的铃音。
她拿起手机一看,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陌生,却又熟悉。
她划开接听,男人散漫的声线从蓝牙耳机传出:“转账过期了,重新转。”
不知是发烧影响听觉,还是戴耳机的缘故,庄眠觉得他的声音很近,近得像贴在她耳朵低语。
谢大总裁日理万机,估计没空看手机,错过了收款时间。
庄眠没任何不耐烦,礼貌开口:“请等一下。”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细微颗粒感,不像平日那般靡靡动人。
谢沉屿问:“嗓子怎么了?”
“没怎么。”
庄眠靠着坚硬的椅背,没挂电话,直接点开微信,重新转了两笔钱,“转过去了,记得收。”
那端传来金属钥匙清脆的碰撞声,是谢沉屿拿起了车钥匙。他语调低压:“在家,在医院,还是在律所?”
庄眠没有回答,只说:“记得收钱,不然退回来,还得再转。”
电梯“叮”的一声轻响传来,他又问:“在哪。”
庄眠听着耳机里窸窣的动静,只觉得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烫。她垂下眼盯着手背上的针管,干涩地说道:
“和你没关系,挂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谢沉屿大概是听出她声音不对,知道她病了。他一向敏锐得过分,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样。
手机再一次响起,还是他。
庄眠有些出神,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邻座的小女孩见她盯着手机发呆,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
“姐姐,你的电话响了。”
“谢谢。”
庄眠索性关掉手机,眼不见耳不闻,落得清净。
把手机塞回口袋,她又闭眼靠了一会儿,但口干舌燥得实在难受。
她站起身,拎起吊瓶,打算去找医护人员要个一次性纸杯接水喝。
夜深人静,输液区的人越来越少,周遭安静得生出几分孤独。
庄眠孤零零地走在大厅,抬手摘口罩时,不小心碰落了耳机。白色的蓝牙耳机掉在地上,咕噜噜向前滚动。
她麻木地追过去,慢吞吞蹲下身,正要捡,视野里却蓦地闯入一双男人修长笔挺的腿。
对方先她一步弯腰,伸手拾起那只小巧的耳机。
庄眠蹲在原地,目光顺着指骨分明的手往上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的黑眸里。
谢沉屿站在她面前,一手自然接过她举着的吊瓶,另一手将她拉起来。
庄眠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怔怔地张了张嘴,口罩还挂在半边耳朵上,迟缓地问:
“你怎么来了?”
谢沉屿抬手,用手背轻贴她的额头试温,“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微凉的皮肤触碰她的额头,庄眠长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一时竟忘了躲开。
男人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夹杂着医院的消毒水味,萦绕在她鼻腔,令她心底浮起一股奇异的安全感。
庄眠伸手想拿回吊瓶,却被他轻易避开。
“我自己可以。”
“你确实可以。”谢沉屿语气微讽,“烧成这样还一声不吭,打算烧坏自己报复谁?”
吊瓶被他拎在手里,药液一滴、一滴落下,沿着输液管流进她的身体。
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庄眠只好带他到她方才坐的位置,让他把吊瓶挂在挂钩上。
她勾下口罩,整张面孔露出来:“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走吧,我输完液就回去。”
谢沉屿端详着她的脸,看她精神不佳,嘴唇有些干裂。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抹了一下她的下唇。
唇瓣顿生粗粝温热的触感,仿佛有细微的电流蔓延。
庄眠蹙眉,开口,声音因生病显得低哑:“……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