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棠姬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
她悻悻上了床榻,主动盖好布帘子,结结实实遮住了自己的脸。
没想到郑子徒竟然真的给了她回复。
他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失落:“我这样的一个人,何必平白误了人家姑娘青春。”
棠姬有点没明白郑子徒的话,掀开床帘的角偷偷看了郑子徒一眼。
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了?
眼下已经不是他刚来雍国的那会儿了,那时候他一文不名,穷的揭不开锅,说娶媳妇是有些张狂了。
可他如今是雍王的宠臣,手下有一二十万的民夫,风头正盛,哪个官媒婆见了他不得赞一句好门第?
再者说,他如今也才二十多岁,年轻力壮,大好年华,人也长得颇为高挑英俊,这不是很好吗?
他又不像她这样倒霉,生在七国之中最为孱弱的韩国,又被主上派到这长安城做暗桩的,每天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好端端的,为何要这样丧气?
莫非,他真的有隐疾,不能行夫妻之事,娶了哪家姑娘也是让人家守活寡?
棠姬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在渭河畔险些被抓,郑子徒亲自来棠记酒肆试探她的事情。那时她完全豁出去了,可以说是对郑子徒投怀送抱,可郑子徒却避她如蛇蝎。
怪不得!
棠姬点点头,有些佩服自己思维敏捷,竟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分析出事情的真相。
郑子徒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床角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棠姬,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她这一副了悟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在想什么?
郑子徒怕她误会,又接着自己之前的话,多补充了两句。
“我是说,河渠上的事务繁多,我长年不能在家,即便是娶了妻房也不能相守,没有必要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
“了解了解!”
棠姬不敢再接茬,干笑着附和两句,连忙将脑袋躲回帘中。
帘外的郑子徒也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静了很久,只剩下郑子徒翻阅书简执笔落墨的声音,以及棠姬清浅的呼吸声。
棠姬奔波这几日,又累又困,在床榻上歪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过她认床,之前在韩国的暗桩营又养成了警惕的习性,一夜之间醒了数次。
棠姬每次睁眼时,帘外的灯光都未曾熄灭。
她本以为郑子徒会隔着帘子睡在床榻的另一边,没想到他仍然在书案前处理公文画河道图。
最后一次醒的时候,外面打更的民夫刚好敲着梆子转到这里,原来现在已经三更天了。
棠姬有点好奇,他到底是每天都熬到这么晚,还是因为今晚她宿在此处,他不愿与她同床共枕,所以才借口处理公务,在案前耗着时间。
倘若他天天这样个作息,就算是她明天找阿木,说答应他帮忙偷河道图,只怕也没有机会吧?
棠姬翻了个身,努力再睡一觉。
明天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难得有这么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她还是要抓紧机会养精蓄锐。
过了五更天,窗外的天蒙蒙亮,棠姬终大醒。
棠姬掀开床帘往外看了看。
房间里的油灯燃尽,郑子徒也伏在案前睡着了。
她下了床,拿起一件厚实的大氅披到郑子徒身上,此时才发现,郑子徒面前竹简上的墨还未干。
原来他不是为了避她,真的在通宵处理公事。
棠姬叠了下被子,撤下了郑子徒昨晚挂上的床帐,还顺便帮他整理了一下房间。
其实郑子徒的房间原本就收拾的很干净,只不过是昨天接待了棠姬这个不速之客,所以东西才乱了些。
棠姬昨日换下了脏衣服在床角,边上还有一个竹条编的笥箱。
竹箱的盖子半开着,里面是叠的整整齐齐的官袍和深衣。那丝绸做的官袍簇新,一看就知道郑子徒平常保存的很好。
至于旁边的常服深衣成色就要差许多。一沓棉布和麻布的衣服,破破旧旧的,原本不管是深青色还是皂色,现在都是淡淡的颜色,甚至袖口和领口都被皂角搓得发白。这些常服的肩膀和手肘的位置大部分都打着布丁,针脚细密匀称,很明显是常常缝补的。
竹箱的旁边立着个长竹竿,上面有刀笔留下的刻度,大概是河道上测量水位的表杆。表杆上系着个牛皮水囊,囊身被磨得发亮,一看就知道是郑子徒用惯了的旧物。
棠姬一边收拾着房间,心中觉得十分奇怪。
郑子徒这日子过得似乎也过于简朴了些。
他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棠姬便见识过他的节俭,但那是郑子徒的身份不显,他即便是想奢靡也没有条件。泾洛之渠刚动工的时候,河道上缺衣少食,他作为河道总长也不好穷奢极欲,为胥吏立坏榜样。
可这些年过去了,泾洛之渠都快修完了,他为什么一直都这样?
这百余年来,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来到这长安城,无非是图雍国的招贤令中“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八个字。
无论是当今的丞相姜文信,还是大将军蒙傲,他们到雍国都是为了权势、地位、财富。
那郑子徒来到此处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图吃穿,也不爱女人,在这荒芜的河道上没日没夜地熬着命,他图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雍王奉献自己吗?
棠姬不太理解。
棠姬正收拾这房间,郑子徒听见动静突然醒了。
他取下自己肩膀上的大氅,看了看外面微微亮的天色,又看了一眼旁边拿着扫帚扫地的棠姬。
还没等郑子徒讲话,棠姬先扶着他上了床。
“你一宿不睡,身体如何熬得住?你快躺床上睡一会儿吧!我一个闲人,没什么事儿,待会儿帮你张罗些饭食!”
郑子徒忙了一夜,此时确实十分疲惫,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棠姬扭头打算出门,临走前郑子徒突然叫住了她。
“棠姬,不用你张罗饭食,河道上有飨舍饭堂。你若是饿了,可以去找阿木,让他带着你和阿桃他们一起去吃饭。”
棠姬点点头,风风火火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