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宇之间,少了几分昔日的浮躁与轻狂,多了几分沉静与稳重。
汪风靖目光中闪过一丝欣慰,微微点头。
“看来这盘阳县一趟走下来,倒是真把你那身顽气给磨掉了一些。”
黎安微微低头,取出一份誊奏章,恭敬地递上前。
“学生这次,是真心实意来请教老师治灾之策的,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汪风靖伸手接过奏章,展开细细阅读。
他频频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
“你搞的以工代赈修水渠这事,我知道了。百姓出力换粮,既解燃眉之急,又修了水利,实乃良策。这还提到了推广耐旱又高产的庄稼,减轻赋税、减免徭役,这些也都靠谱,切中时弊。”
他合上奏章,抬眼看向黎安。
“不过,你说要鼓励加工农货,设立作坊,将粗粮细作、果蔬腌制,再运往各地售卖,同时给这些商贩减半征收商税,这主意倒是很新,以往不曾听闻。你是从何处得来的灵感?”
黎安不禁想起那位眼神明亮坚定的乡下姑娘宋绵绵。
他忍不住笑了笑,声音柔和了几分。
“是一位懂种地的小姑娘提的建议,她说,光种不够卖,得把粮食变成值钱的东西,百姓才能真正富起来。”
汪风靖神情一正,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既然有实地的依据,又有切实的成效,这主意不妨一试。民生之事,贵在务实,不在空谈。”
说完,他起身走到书案旁,从最底下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这是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结合古籍所思,一点一滴攒下的《荒政十议》。里头记了些应对灾荒的方略,有赈济、有仓储、有工役、有税赋改革,或许对你有用。”
黎安双手恭敬地接过,心中莫名一震。
他边读边思,时不时停下来,就其中几处疑惑向老师请教。
汪风靖不厌其烦,一一为他解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黎安看了看天色,朝着汪风靖深深鞠了一躬。
“今日受教良多,多谢老师指点迷津。”
汪风靖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欣慰。
他轻轻点头。
“还知道来求教,知道回来问路,算我没白教。”
黎安低声说。
“学生心里有愧。这次亲眼见到百姓挨饿受苦,我才真正明白您当年在国子监讲的那些话。您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那时听得似懂非懂。如今,才明白,那些话不是空谈。今天能来听您教诲,真是收获太大了。”
黎安忍不住调侃一句。
“老师现在住在这儿,远离朝堂纷扰,每日与青山为伴、与稚子为友,气色反倒比在国子监时好了。以前您总板着脸训我们,现在倒是常常含笑,连白须都像是亮了几分。”
老头儿的手忽然一停,哼了一声。
“那当然,至少不用天天对着贵族子弟生气伤神。一个个锦衣玉食,却不知民间疾苦,气得我茶饭不思。如今在这小山村,教几个农家孩子识字算数,虽清贫,却踏实。”
黎安心里一暖。
老师的那份耿直、那股倔强,依旧如当年一般鲜明。
他不禁想起少年时,被老师拎着耳朵训斥的模样。
那时只觉得烦厌,如今回想,却全是慈爱与期盼。
突然,汪风靖压低声音,目光凝重地望向黎安。
“你小子记住了,别跟任何人说我在这。汪旋翊,三年前就死在国子监那场火里了。世上再无汪旋翊,只有汪风靖,一个老教书匠。”
“老师放心。”
黎安再次深深行礼,声音轻却坚定。
“这里只有汪风靖先生,没有别人。学生就算赴死,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昔日帝都讲经的大儒,如今隐姓埋名,在此教化蒙童。
而当年那个顽劣任性的少年,也已踏遍山河,看尽苍生苦难。
命运如风,吹散又聚,竟是这般奇妙。
宋绵绵和大嫂坐着车回了村子。
一进门,宋绵绵直奔灶房去看她前几天切好的土豆块。
她小心掀开盖着的麦秆和竹筐,发现那些土疙瘩果然冒出了绿绿的小芽。
她心头一喜。
大嫂也凑过来,惊讶地说。
“哎哟,这泥蛋子还真活了?前些天你拿回来的时候,一个个灰不溜秋的,我还当你捡了堆烂石头。才几天工夫就发芽了?这玩意儿还真有灵性?”
宋绵绵眼睛亮亮的。
“行了,能种了。这些芽头一出,说明块茎活了,种下去就能长苗。等开了春,咱们就能收一茬新土豆,到时候蒸着吃、煮着吃、还能切成丝炒菜,保准全村都没人见过这稀罕物。”
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全家老小,往西边山坡走。
大哥牵着牛。
二哥背着种子袋。
父亲拄着拐杖也跟来了。
他们说是看看这“神仙作物”怎么种。
大哥和二哥用门板搭了个简易草棚。
可这棚子虽简陋,却是希望的起点。
这块坡地本来就不好,以前种荞麦都长不旺。
今年春天干旱,连一场像样的雨都没下,地皮裂开一道道口子,像是大地的伤口。
去年种的小麦更颗粒无收。
村里人都说,这块地废了。
可如今种上的土豆,才一个多月,藤子已经爬满了整片土地。
宋绵绵扒开叶子往下瞧,泥土中已经鼓起了小土包。
“这……这真是咱们埋下去的那批?”
宋父声音微微发颤,满脸不可置信。
“赶紧的,都动起来!咱这块地总算没白瞎!这苗长得这么旺,收成肯定差不了!”
他,开始利落地挖坑。
宋绵绵把带芽块茎放进坑里,提醒道。
“芽朝上,别埋歪了,三指深就行,太深了怕它顶不出来,太浅了容易被晒干。”
一家人全都上了阵,田间顿时热闹起来。
连小侄子军军也不肯闲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盖好咯,小土豆要睡觉了。”
最后整片地都用上了,再无一处空闲。
宋父直起腰,脸上满是欣慰。
“前两天听说隔壁村有人家菜地被野猪拱了,还有人偷挖菜的,咱也得有人盯着,不能白忙活一场。”
宋绵绵想了想,提议道。
“晚上可以让大哥二哥轮班守,白天也安排个人在这儿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