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的何雪很快下来,神情晦涩,抱着月饼匆匆离去。
绿夏不明所以,却听见楼上娘子喊她,忙收起好奇心上了楼。
谢云昭将一个食盒递给她:“你找人把这个月饼送去曹老七和尤三家。”
她指了指食盒上的一张纸条:“这是地址。”
绿夏拿起纸条,愣了愣:“娘子,这两人不是给辞退了吗?怎么还要给他们送月饼?”
谢云昭扬眉:“谁说他们是被辞退了?只是他们做工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腿,我让他们回去养伤罢了。”
谢云昭和尤三几人的事绿夏并不知道,只是听染坊和外面的人都这样说,便也这样认为了,此刻听见谢云昭的话不由一怔,好像是没听娘子说过两人是被辞退了,就连尤三和曹老七本人也未曾亲口表明。
都是这流言害人!
绿夏羞惭道:“是奴婢眼盲心瞎听信流言,还请娘子赎罪。”
谢云昭笑了笑:“人之常情罢了,没什么可怪罪的,下次警醒些便是,去吧,哦,对了,告诉他们中秋过后来上工。”
绿夏应声“是”,低头退了下去。
曹老七和尤三都住在麻子胡同,是一墙之隔的邻居。
绿夏想着这食盒里是娘子亲手做的月饼,是顶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不放心,便决定亲自跑一趟。
麻子胡同位于城西和城北的夹脚处,长灵县的穷苦人家大都住在此处。
染坊离那边有些远,绿夏便坐了辆马车过去。
马车停在胡同口,绿夏提着裙子迈步走进去。
胡同里散发着微微的腐臭,地面上坑坑洼洼,还有些积水,有一群小孩子在跑来跑去,一脚踩到水坑里,溅起一片污泥,也有蹲在门口端着碗吃饭的人,嘬嘴吸着碗里的稀饭,吸得呼哧呼哧响。
绿夏踮着脚尖避开脚下的脏污,走到尤三家门前,伸手敲门。
“谁啊?”
里面很快有人应声,绿夏听见脚步声往门边靠近。
大门被打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内,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衣。
绿夏笑道:“请问小娘子,这里可是尤三哥家?”
小女孩儿好奇地打量她,点点头,脆生生道:“那是我哥哥,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这一脸天真烂漫让绿夏不自觉微微笑起来:“我家娘子让我来给尤三哥送月饼,他可在家吗?”
她说着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让她看见里面的月饼。
小女孩儿眼睛一亮,忙冲院子里喊:“哥哥!有姐姐给你送月饼来啦!我要放她进来吗?”
这一嗓子直接将左邻右舍的视线全都拉到绿夏身上。
绿夏瞬间觉得后背灼热起来——
如芒在背。
在她快要被众多目光盯穿时,尤三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绿夏。
“绿夏娘子,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女孩儿闻言立刻让开,待绿夏进门,伸手将那些视线关在门外。
尤三请绿夏进屋坐,又朝厨房喊:“娘,家里来贵客了,今年新买的茶叶可还有?”
绿夏循声看去,只见厨房的帘子应声掀开,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道:“有,我去给你拿。”
绿夏忙摆手道:“尤三哥,我是奉我家娘子之命来送月饼的,一会儿还要去曹七哥家里,就不喝茶了。”
她说将手里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碟月饼来,介绍道:“这个上面有红点儿的是我们娘子亲手做的,这边这个是在刘记铺子里买的,一共六个,店里的伙计染工都有,我们娘子祝你们中秋喜乐,团团圆圆。”
尤三伸手接过月饼,一时五感交集:“东家竟还惦记着我们。”
尤三的妹妹早站过来,眼巴巴看着碟子里的月饼,尤三的母亲也忙走过来,道:“这怎么好让东家破费?”
她说着想起什么,急忙进了厨房,很快端着一碗金黄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到绿夏面前,将碟子里的月饼拿了个碗装了,再将碗里的东西倒进碟子里,递给绿夏。
“这是我刚刚炸的油果子,麻烦娘子带回去给东家尝尝,也祝东家娘子中秋喜乐,身体康健,我们家三儿劳烦东家关照,让东家受累了。”她说道。
因着是给自家娘子的,也是人家一番好心,绿夏并未推拒,笑着接过放进食盒里。
想起临走前娘子的叮嘱,她对尤三道:“娘子说让你后日去染坊上工。”
尤三拱手应“是”。
绿夏低头一礼,告辞离开,尤三送她出门,刚迈出门槛,一众人便围上来。
“三儿,家里是不是要办喜事了?”
“哪家娘子啊?”
“这回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娘子咧,我说三儿你可别再挑了,早点娶了媳妇你娘也好早点抱孙子不是。”
尤三有些尴尬,忙打断他们道:“婶儿,说什么呢,这是我们东家让人来送月饼的,哪里就说到婚事了。”
众人一愣——
“东家?你不是被辞退了吗?”
“你又找了新东家了?”
尤三亦是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被辞退了?”
“不是那个谁——诶?谁说的来着?”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道:“外面都这么说。”
尤三“嗨”了声:“外面那些人又不是我,也不是东家,从哪儿知道的?听到点风声就胡言乱语。我就是做工的时候被烫伤了腿,东家让我回来修养几天。”
他指了指隔壁:“老七也是,我们一起伤的。”
话音刚落,隔壁的门便开了,曹老七的身影出现在大家面前。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转眼看到站在尤三身旁的绿夏,愣了愣后惊喜道:“绿夏娘子,你怎么来了?是东家让我们回去上工吗?”
他拍了拍腿:“我腿早好了,就等着东家的信儿呢。”
绿夏道:“我家娘子让我来给你们送月饼的。”
曹老三伸手做请:“绿夏娘子进来坐吧。”
外面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但重点已然不在尤三和曹老七是否被辞退上了。
“你听到了吗?她说她娘子让她来送月饼。”
“他们东家过节还给送月饼来啊?”
“这染坊还缺人不?”
“不是说那位东家娘子触怒了神灵吗?你不怕倒大霉?”
“咱现在还不够倒霉吗?跟着人家好歹有吃有喝有钱拿。”
“早知道我当初就跟曹老七一起去了。”
尤三看着一众人扼腕后悔,微微一笑,转身回了屋。
屋里妹妹眼巴巴看着他,他不明就里:“怎么了?”
他妹妹还没说话,他娘从厨房里拿着刀出来:“还能怎么,想吃月饼呗。”
她拿着刀将一个月饼切成两半,一半给妹妹,一半给尤三。
尤三伸手推回去:“我不吃,娘你吃。”
他娘自然不肯,尤三只好将自己这一半又掰开一半递给她,她这才接了。
不想妹妹却指着那个红点的月饼,道:“我想吃这个,这个好香。”
尤三娘笑着拍她一下:“这些明日拜月用,等拜完月才能吃。”
尤三低头看去,想起绿夏娘子说这个是东家亲手做的,心中又是一番涌动。
他当初的选择真没错,他想。
他并不知道,隔壁曹老七此时也与他有着一般的想法。
绿夏照旧将说给尤三的话跟曹老七说了一遍,在一家人的千恩万谢中告辞回家去了。
徒留曹老七望着月饼感慨万千。
今年是战事停下后的第一个中秋,长灵县家家张灯结彩,颇为热闹。
宋兰带着几个孩子回了青阳村祭拜祖宗,宋莲和宋竹一起回上阳村看望死去的爹娘。
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绿夏流霜还有杜妈妈在厨房忙活着,准备晚上拜月要用的东西。
谢云昭拿着帖子和月饼前往张家。
张大夫人在花厅接待的她。
谢云昭将食盒放到桌上:“自己做的月饼,大夫人尝个鲜。”
张大夫人将食盒递给丫鬟。
“秦小娘子客气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笑道。
寒暄了两句,张大夫人便进入正题:“今日请秦小娘子过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谢云昭有些意外:“夫人请说。”
“是这样的,秦小娘子在三娘出嫁之时,送了三娘一把团扇,娘子还记得吧?”
团扇?
看来张三娘子是发现那扇子的巧妙之处了。
谢云昭颔首道:“自然。”
张大夫人带着些许感叹看着她:“三娘来信说,那团扇上刺绣很是精巧,竟是双面异色,这样的绣技,天下独有,秦小娘子送出这样的大礼,却隐而不发,倒是叫我们无地自容了。”
这话听着像是责怪,但张大夫人语气平和,面色惭愧,就显得真挚起来。
她是真心觉得无地自容,人家送了礼来,结果自己人不识货,把它当成了普通团扇唱名唱了出来,叫人家被满堂宾客嘲笑,这事怎么想怎么尴尬。
谢云昭也明白张大夫人的意思,便道:“三娘子出阁,是大喜的事,我送礼是为了给三娘子添箱,期望她婚姻美满,只是一份心意罢了,怎好拿来邀功?”
张大夫人忍不住笑了,也是这个理儿,哪有送礼的人扯着嗓子宣扬自己的礼物有多贵重的?
“上次听秦小娘子说,这团扇乃是你姨母所绣?”
谢云昭点头:“是。”
张大夫人脸上露出喜色,伸出手撑在桌面上,微微倾身:“实不相瞒,此次冒昧请秦小娘子过来,是三娘传信,请我找到这团扇的绣娘,有人出高价请她帮忙绣一副绣品。”
谢云昭神情一顿,却也不意外,沉吟一瞬道:“这双面异色绣颇为费时,我姨母绣那么两条小鱼就绣了七八天,不知对面是想绣什么?做什么用?可有花样子?什么时候要?打算出多少钱?”
这一连串问题问出来,险些将张大夫人问晕,不过好在三娘信上交待得很清楚,毕竟一纸书信来去也得好多天,自然是事无巨细都说明白更好。
“三娘有个关系比较近的长辈,是位宗女。”
所谓宗女,就是皇族同宗之女,也就是皇室旁支,有封号的称郡主、县主等,而没有封号的便统称为宗女。
这位嫁进施州陈氏的宗女,谢云昭有所耳闻,只因她有个大名鼎鼎的闯祸精儿子,曾经为了她儿子,还曾求到过她爹头上,不过被她爹给轰出去了。
“恰逢太厚娘娘寿辰,打算进京为太后娘娘贺寿,这绣品便是给太后娘娘的寿礼,那边说知道时间来不及,便让绣一副插屏便是,花样可以不用过于繁琐,太后娘娘喜爱兰花,便绣几株兰花便可。”
张大夫人滔滔不绝将女儿的交待一一告诉谢云昭,并未察觉对面女孩子的神情有片刻异样。
“至于价格,对方说了,她出三千两,定金一千两,看到绣品后,验过货再补足剩下两千两。”
谢云昭直起身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多少?”
张大夫人笑道:“三千两。”
她能理解谢云昭的不可置信,她一开始看见那个数字时,也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细细一想,又不算夸张,毕竟这绣技,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这两年那位宗女为了给自家独苗谋个职位,费了不少心,暗地里不少人笑话。
相公是个在家混日子的,儿子也要步了老子的后尘,那位心里必然是门清儿,不蒸馒头争口气,更何况就这么个儿子,也要为他以后打算。
这回太后娘娘寿辰,就是她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也是下了血本了。
这样的机会确实不多,谢云昭眼神微微一闪。
“行,我回去问问姨母,她若答应了,我派人给您信儿。”
毕竟绣还是要宋兰来,她顶多做辅助,还是要问问宋兰的意见的。
张大夫人笑道:“那就多谢秦小娘子了。”
“夫人言重了,等事情有了定数再谢也不迟。”
谢云昭说完话,便提出告辞,张大夫人知道她事忙,并未挽留。
谢云昭走后,那边丫鬟才提着食盒过来,问道:“大夫人,这月饼怎么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