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杏花接过笔记,指尖划过批注,那墨迹在纸页上洇出淡淡的晕,像水墨在宣纸上散开,带着岁月的痕迹。
有几页的边角卷了起来,是被水浸过,留下些波浪形的皱痕,像湖面上的涟漪,她能想象出当年陈师傅在灯下看书,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的模样。
“他写这段话时,怕是快天亮了。”她轻声说,仿佛能看到灯下那个专注的身影,油灯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动,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窑外的鸡叫了头遍,带着点沙哑的清亮,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你这悟性,不去学堪舆真是可惜了。”邱癫子打趣道,却没了往日的轻佻,语气里满是真诚,“嫂子,你有这份灵气,学啥都快。”他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人形,头顶对着向山,四肢舒展,像个张开的“大”字,“你知道为啥要学‘以身为器’?因为天地太大,器具太小,唯有人体,能和天地呼吸相应,就像这窑和山势相应,瓦和人手相应,少了这层呼应,测出来的向山,就像没烧透的瓦,看着是那么回事,实则差远了。”他拍了拍地上的人形,尘土飞扬起来,像给那人形披上了件纱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两人坐在窑址边的石头上,那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隔着布裤都能感受到暖意,像坐在火炕上,从屁股一直暖到后腰。
听风穿过断壁的声音,像谁在吹奏古老的笛,时而低沉,像老人的咳嗽;时而清亮,像少女的歌唱,断壁上的窑砖被风吹得呜呜响,像在应和,形成天然的乐章。
邱癫子开始细细讲解“人面罗盘”的要诀:“鼻尖对准山尖时,要感觉气息从丹田升起,顺着鼻梁往上走,像烟从烟囱里升,不能急,也不能断,要匀;下巴微收,不是低头,是让脖颈像窑身一样直,气才能顺,就像烟筒歪了,烟就排不出去;眼睛半睁半闭,看山不是用眼珠,是用眼角的余光,像窑工看火色,不用盯着看,余光里自有分寸,火色到了自然知道。”他边说边示范,鼻尖微微翘起,对着向山的方向,脖颈挺得像根竹竿,纹丝不动,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
黎杏花依言尝试,起初总觉得别扭,鼻尖要么偏左,要么偏右,像找不到准星的枪,气息在喉咙里打岔,像烟囱堵了似的,憋得胸口发闷。
邱癫子在一旁耐心纠正:“肩膀再沉些,像扛着桶水,别晃,稳住;腰要像窑的地基,深扎在土里,稳得住;脚底下的石子硌着疼?忍着,就当是窑底的耐火砖,越磨越结实,越磨越能承重。”他捡起块小石子,放在她的脚边,“你看这石子,在地上磨了三十年,都圆了,没了棱角,人也一样,得经磨,磨去了浮躁,才能成器。”
太阳爬到头顶时,阳光变得灼热,晒得瓦面发烫,像铁板。
黎杏花终于找到些感觉——当鼻尖精准对准向山主峰的刹那,她忽然觉得眉心一阵清凉,像滴晨露落在那里,瞬间驱散了燥热。
山间的风声、远处的鸟鸣、身下石头的凉意,忽然都清晰起来,又都浑然一体,像窑里的火气、坯料、釉色,在高温下融成了一体,不分彼此。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顺着鼻梁往上走,像股细细的水流,在鼻尖处轻轻喷出来,与山间的风相遇,激起小小的涟漪,能闻到风里的松香、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野菊的淡香。
“好像……好像有股气在动。”她轻声说,眼睛半睁着,余光里的向山像幅水墨画,朦胧却清晰,山的轮廓、雾的流动,都恰到好处。
“成了!”邱癫子的声音带着惊喜,他指着她的鼻翼,“你看你鼻翼动了没?那是在‘纳气’,就像瓦在吸露水,自然而然,不用刻意。”她的鼻翼确实在微微翕动,像两片小小的扇子,扇动着山间的风,每一次开合都带着韵律。他指着她鼻尖的方向,“从这往山尖拉条直线,穿过咱们脚边的老窑,再延伸到村东头的水井,这就是‘气脉’,活的,像人身上的血管,你看这线两边的草,是不是长得更旺?”
黎杏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老窑、水井、向山主峰,在视野里连成了一条隐隐的线,线两边的野菊开得格外热闹,黄灿灿的一片,比别处密了不少,花瓣也更大更艳,像被精心呵护过。
“就像田里的垄,顺着垄种庄稼,才能长得好,根能顺着垄往下扎,吸收养分。”她轻声说,心里对这门技艺的敬畏又深了几分,原来人的身体,真能像罗盘一样,测出天地的脉络,感受到自然的呼吸。
邱癫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罗盘,铜盘面磨得发亮,像面小镜子,能照出人影,指针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像条不安分的小鱼,左右摇摆着找方向。
“你看这指针,总指着南北,可咱们刚才用身子测的,比它多了层‘气’,这气是活的,能感受到山的呼吸,地的脉动,罗盘测不出。”他把罗盘放在地上,指针晃了晃,像喝醉了酒,最后稳稳地指向向山,和黎杏花用“人面罗盘”测的,竟分毫不差,“这就是‘天地人合一’,罗盘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器才能应活的道,就像算盘能算数字,却算不出人心。”他用手指拨了拨指针,指针倔强地转回去,指着原来的方向,像个固执的匠人,坚守着自己的准则。
中午时分,两人在老窑边吃了带来的干粮——黎杏花烙的玉米饼,饼上还留着鏊子的花纹,像片小小的梯田,层层叠叠,边缘有些焦,带着淡淡的糊香;邱癫子揣的腌萝卜,切得像纸一样薄,咸里带着点辣,是用自家腌的辣椒水浸的,辣得过瘾。
饼有些硬,得慢慢嚼,越嚼越香,带着玉米的清甜;萝卜有些咸,却能解腻,就着山风吃,竟觉得格外香,风里的松脂香混着食物的味道,像碗热腾腾的杂烩汤,暖心暖胃。
“你知道‘蜂为用’是啥意思不?”邱癫子咬着饼问,饼渣掉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金,“蜜蜂采蜜,不贪多,一朵花只采一点,够了就走,却能酿成蜜;人用身体当器,也不能贪全,抓住一点精要,把它练透,比啥都强,贪多嚼不烂,就像窑里一次烧太多瓦,肯定烧不透。”
黎杏花想起自家屋檐下的蜂巢,每年割蜜时,汪东西总说“留三分给蜂子”,不然来年就没蜜了,蜂子会飞走。
那些蜜蜂在蜂巢里爬来爬去,像群忙碌的匠人,把花蜜酿成琥珀色的蜜,稠得能拉出丝,甜得醇厚。
“就像测向山,抓住气脉这一点,不用管别的,把这一点吃透,就能测准,贪多了反而乱。”她接口道,忽然觉得这《蜂花柬》里的道理,其实都藏在日常的日子里,像蜂巢里的蜜,看着普通,却甜得醇厚,蕴含着生存的智慧。
“‘花为媒’呢?”邱癫子又问,指着脚边的野菊,花瓣上的窑灰被风吹掉些,露出更鲜亮的黄,像镀了层金,“花不说话,可蜜蜂知道它开了,蝴蝶知道它香了,它就是个媒人,把蜂、蝶、风、雨都聚到一块儿,让它们互相成就;咱们学这手艺,也得当‘花’,把天地的气、祖宗的理、自己的劲,都聚到身上,才能当好这‘器’,才能和天地呼应。”他摘下朵野菊,别在黎杏花的鬓边,黄色的花瓣映着她的黑发,像缀了颗小小的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黎杏花看着野菊在风里点头,忽然明白邱癫子为啥总说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他是在用最家常的事物,讲最深奥的道理,像用玉米饼子蘸蜂蜜,让粗粝的日子里,也透着股甜。
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的故事,说花能通神,蜜蜂能传信,原来不是虚妄,是万物之间真有看不见的联系,像这窑与山,瓦与人,都借着气脉连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成就。
就像她和邱癫子,借着这门技艺,从陌生到熟悉,从隔阂到理解,也像被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
下午,邱癫子带黎杏花去了陈家的瓦窑。
窑厂的大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门板有三寸厚,是用松木做的,上面刷着桐油,黑亮黑亮的,像被墨染过。
门环是黄铜的,被摸得发亮,像两只瞪圆的眼睛,门环上还留着无数手指摸过的痕迹,深浅不一。
陈师傅不在,他的徒弟小栓正在揉坯,面团似的泥坯在他手里转得飞快,像陀螺,掌心的汗混着泥,在坯上留下层发亮的膜,像涂了层油,让泥坯看起来更光滑。
“这是‘三揉三醒’法,”小栓见是邱癫子,停下手里的活,手背在额头上抹了把,蹭了道黑印,像画了道眉毛,“揉半个时辰,醒一刻钟,让泥‘歇口气’,再揉,再醒,像发面似的,让泥‘活’过来,有了劲。”他把坯往案板上“啪”地一摔,泥坯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打了声闷雷,震得案板都颤了颤。
黎杏花伸手摸了摸坯料,软中带韧,像刚蒸好的年糕,却比年糕更“挺”,有股劲在里面,指尖按下去,能弹回来,留下个浅浅的指印,慢慢就平复了,像人的皮肤,有弹性。
“比我家的瓦坯软和多了,我家的瓦坯硬得像石头,掰都掰不动。”她轻声说,指尖沾了点泥,是青黑色的,带着股湿润的土腥气,不像自家瓦坯的泥,干得掉渣,闻着有股土腥味,却带着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