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给工人们许下承诺,矿上的风气确实好了不少。
澡堂和食堂的地基已经打了下去,每日供应的热乎饭菜也让下井的汉子们心里踏实了许多。
沈秀兰的心思,暂时从市里那个神秘的胡保国身上,又挪回了这片黑色的土地。
这天,她刚到矿区办公室,赵德柱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手上捧着一本崭新的账本。
“沈老板,您看,这是新开的3号井这周的出账。产量喜人啊!”赵德柱把账本摊开在桌上,指着上面的一行行数字,语气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沈秀兰的目光落在账本上。墨迹还很新,上面的数字也确实漂亮。
新井刚开,产量就节节攀升,各项物料成本却控制在一个相当平稳的水平,甚至有些开销的数字,恰好都是整数。
她伸出食指,顺着一列支出项缓缓滑下:支护木料,五百元;新铁锹二十把,一百元;劳保手套,五十元。
她的手指停住了。上辈子被李文博用假账坑害的记忆,像是冰水下的暗流,瞬间涌上心头。
做买卖,哪有这么多刚刚好的整数。她没有抬头,只是翻看着后面的几页,语气很平淡:“出煤量不错。原始的入库单和采购发票呢?”
赵德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哎呀,沈老板,那些零碎单子都归在档案室了。我这儿给您汇总成册,您看着一目了然,多省心。”
“我不嫌麻烦。”沈秀兰合上账本,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赵德柱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矿区泥泞的路上。还没到档案室,就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喝骂声。
“你小子眼睛长哪儿了?走路不看道啊!老子的新皮鞋!”
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个年轻人的辩解声,带着几分怯懦。
“赵……赵管事,我不是故意的,这地上滑……”
“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存心的!这个月的奖金别想要了!”
沈秀兰眉头微蹙,加快了脚步。只见一个穿着满是煤灰的工作服、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矿工,正低着头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他叫小刘,沈秀兰有点印象,是个手脚勤快、不怎么爱说话的小伙子。
而在他对面,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尖嘴猴腮的男人正指着他的鼻子骂。
赵德柱脚边那双崭新的黑皮鞋上,溅了几个泥点子。
周围围了三两个工人,都远远地看着,不敢作声。
“怎么回事?”沈秀兰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赵德柱回头看沈秀兰,气焰立刻收敛了许多,但脸上依旧是愤愤不平的神色。
他指着自己的鞋,告状道:“沈老板,您来得正好。这小子,毛手毛脚的,端着水桶横冲直闯,把我这新鞋给弄脏了!我正要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
小刘的头埋得更低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沈秀兰的目光从小刘身上,移到赵德柱的鞋上,最后落在他那张写满委屈的脸上。
她没理会赵德柱,而是看着小刘,放缓了声音问:“小刘,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小刘感受到那道温和的目光,抬头看了沈秀兰一眼,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说:“我……我刚才看3号井那边的支撑架好像有点松,想提桶水过去和点泥加固一下,路上……路上没注意,就……”
沈秀秀兰听完,点了点头。她转向赵德柱,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赵管事,我之前在会上说过,矿上安全是第一位。小刘发现安全隐患,主动去处理,这是好事,应该奖励。至于你的鞋,回头让他在食堂帮你刷干净就是了。”
赵德柱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沈秀兰会这么说,这让他觉得在工人们面前丢了面子。
“可是,沈老板,他冲撞我……”
“他是为了矿上的安全在忙,不是在胡同里闲逛。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沈秀兰的语气不容置喙,她对小刘说,“小刘,你做得对,这个月给你记一次嘉奖,现在去忙你的吧。”
小刘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沈秀兰,眼圈微微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
周围的工人们看着沈秀兰的眼神,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些信服和敬佩。
赵德柱站在原地,面色铁青,像吞了一只苍蝇。
沈秀兰不再看他,径直朝档案室走去。“赵管事,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赵德柱不情不愿地打开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面堆着一叠叠杂乱的单据。
沈秀兰弯下腰,耐着性子一张张翻找。她很快就找到了3号井的物料采购单。
那张买支护木料的发票上,用钢笔写的金额是“肆佰贰拾柒元伍角”,但在赵德柱刚才那本新账本上,却记着“伍佰元整”。
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站直身子,手里捏着那张发票,一言不发地看着赵德柱。
阳光从档案室狭小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赵德柱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躲闪着沈秀兰的目光,干巴巴地笑着解释:“这个……沈老板,您知道,跟那些木材贩子打交道,总得有点……有点人情往来不是?账面上得做得好看点,方便以后办事。”
“人情往来?”沈秀兰把发票和账本并排放在柜顶上,用手指点了点两个截然不同的数字,“七十二块五毛钱的人情,都往来到你口袋里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赵德柱背后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这女人不好糊弄。
“我……”赵德柱支吾着,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脱身的说辞。
他想起李文博的交代,硬着头皮说:“这……这是李老板那边帮着疏通的关系,他说这样入账,将来……将来有别的好处。”
他把李文博抬了出来,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沈秀兰听见这个名字,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了。
又是李文博。这条毒蛇,果然还是缠了上来。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那本新账册,连同那一沓原始单据,全部收拢到自己怀里。
“这些东西,我先拿回去看看。”她看着脸色煞白的赵德柱,一字一句地说,“矿上的账,以后每一笔,都要有原始单据对应,赵管事,希望你能记住。”
说完,她抱着账册和单据,转身走出了档案室,留下赵德柱一个人在漫天尘光中,双腿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