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正泽的死,就像阴沟里的水一样掀不起丝毫波澜。流放的路上艰苦异常,每天都有犯人因支撑不住而倒地不起。死一个、两个、三个……哪怕一半,都属于正常“损耗”,无人在意。
乃至随行的官差偶尔脾气大了,失手打死一两个,也是常有的。这些,都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没有人会因此受到责难。
这些封建社会的阴暗面,却为裴琅的复仇提供了方便。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盯着这只杀了人的手掌,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封建时代同化。
那个文明的现代社会,他彻底回不去了。
到家后,他来到裴琳儿所住的厢房内,蹲下身来对她道:“他死了,琳儿。”
裴琳儿的气息已经极微弱,闻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极力说道:“是,是么。好,好,哥哥……真好。”
裴琅将手递给了她。
裴琳儿轻轻握住,道:“是这一只么?谢谢你,哥哥。”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滚落。
“要不要再抱抱孩子?”裴琅问她。他怕日后再也没机会了。
“不,不了。”裴琳儿摇头道,“不要让我把病气过给了她。”
她说着猛然松开裴琅的手,拼命向帐内蜷缩:“哥哥也是,不要碰我。我有病的,哥哥快离我远些。”
只有哥哥一家肯接纳她,她却唯独弄脏了哥哥的家,她愧疚极了,一直向裴琅说对不起。
“没事琳儿,哥哥不怕。”裴琅为了转移她的情绪,开始问起别的,“孩子起名字了么?”
裴琳儿果然被这个话题牵住思绪,对裴琅道:“大名还没起,小名叫绯绯,绯红的绯,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这是她偷偷赋予女儿的名字。
生产那日,婆家得知是个女孩后,连看都没看一眼,更别提给女儿起名字了。知道她偷偷取了小名后,他们更是怒不可遏,对正在坐月子的她又打又骂:“谁许你私自取的?这可是我们黄家的种,何时轮得到你来取名了?你也配!”
可他们口口声声的“黄家的种”,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们弃如敝履。
“琳儿,你想让孩子姓黄么?”裴琅试探着问道。
“不!”裴琳儿浑身写满了抗拒,“我死也不要。哥哥,就让孩子跟我,不,跟我们姓好么。求哥哥给她口饭吃,不需要待她多好,只要能叫她活着就行了,若能长大成人,我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哥哥。”
“哥哥不用琳儿报答,哥哥会努力照顾好她的,哥哥向你保证。”裴琅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裴琳儿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不禁泪湿枕巾。
其实她和六哥,并不怎么相熟。哪怕追溯到小时候,也仅有一面之缘而已。再往后,便是她出嫁,他来送亲了。
她永远记得出嫁那日的情形,她蒙着盖头,六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背她。他的脊背结实又温暖,就和他的人一样,稳当当地将她背进了花轿。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到来是她对那一天唯一的期待。
她有两个极有出息的哥哥,读书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从小就知道,可惜却是叔父家的,与她隔着房。
小时候,每当绣花绣得累了,她就会抱着膝头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叔父家的屋脊发呆。她不喜欢绣花,可祖母却要她非学不可。她知道,这是为了日后谈婚论嫁的时候,能卖个好价钱。她所有的亲生姐姐都是这么过来的。
祖母对她怀抱的期望最高,因为她是所有姐妹里生得最美的。祖母只盼她能快些长大,快些学会绣花,好卖了她给家里再添一间新的瓦房。她一边难过,一边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叔父家的女孩子该多好。如果她的祖母是沈奶奶,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沈奶奶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很喜欢女孩子,是那种打心眼里的喜欢,而不是看她们值不值钱。她的儿媳妇都能不用守寡改嫁呢!如果她能托生在叔父家,就能拥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奶奶了罢?
当然,还有两个会对她笑的哥哥。
她的亲哥哥们从不对她笑,他们只会欺负她,嫌她吃得多,长得慢,催她快些长大。
她十四岁就被他们许了人家。
她就这么怔怔地回想着过去的事,忽然出声问道:“哥哥,听说人死前都会走马灯般过一遍生前事,你说,我是不是也快——”
“别胡说!”裴琅握紧了她的手,却也知道以她的情况恐怕真的不大好了。
裴琳儿便说起了别的:“哥哥,若有来生,能叫我自己选,我还是会选择做一个女子。做女子其实很好很好的,只是时间太短了点,日子太苦了点。”
如若不然,便是太阳底下最美好的事。
“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么?你那时对我说:妹妹看着就像洋娃娃一样。我当时忘了问,哥哥,什么是洋娃娃,你现在能告诉我么?”裴琳儿仰着脸问他。
这个疑问,被她藏在心底许多年了,如今终于有机会等到答案。
裴琅想不到她竟还记得,忍下眼中酸涩,道:“就是一种人偶娃娃,很漂亮,很可爱,像你一样。”
“是么。”裴琳儿笑了,轻声道:“等下辈子,若能有机会做哥哥的亲妹妹,哥哥可不可以送我一个洋娃娃?”
说到此时,她已气若游丝。
“好。”
裴琅握着她的手埋下头去,泪水一点点打湿了床沿的横木。
*
裴琳儿死了,无处安葬。
裴庆不许她葬入祖坟。听说孙女已死,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一个劲儿地提醒裴琅,要他把裴琳儿躺过的床烧掉,房子里也要烧些草木灰杀毒。
直到裴琅沉着脸当面逐客,他才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唠叨,哼哼着拄着拐杖走了。
思俨被他家公子阴沉的面色唬了一跳,大大地庆幸起自己的机智。
当日,裴琅从厢房中出来,思俨盯着他握过裴琳儿的那只手看了又看,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用烈酒洗洗。把裴琳儿接进家中后,他和双卿都是这么做的,就连那小小的孩子,也是一番清洗后才敢叫抱进房中。就这,起初都没敢叫双卿近身,一直都是由他抱着喂奶。
今日一见公子对这类提议如此盛怒,他万分庆幸自己当日没有将这话说出口。不然,被下逐客令的估计就是他了。
他不知道裴琅气的只是裴庆的冷血,对于花柳病的厉害,他两世为人,比他们都清楚。
裴琳儿最终被葬在了裴琅名下的一处田间。入土为安的那天,她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直哇哇大哭。
一切结束后,裴琅拖着一身疲惫,也和于敏中一样,闭门不出了。
双卿上完香后见他神色郁郁,便从他身后拥住了他,希望能给予他一点安慰。
她的拥抱叫裴琅回了神。他转身反拥她入怀,问道:“你方才在给谁敬香呢?”
“皇后娘娘,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双卿闷闷道:“她真是个极好的人,可惜吃过的苦却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她曾亲眼见识过那个吃人的世界。巍峨望不到头的宫墙,红得令人心惊,仿佛由无数女子的血泪砌成。下至宫女,上至皇后,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所有人都缩在自己或大或小的领地,默默吞咽着苦果。
是真的打碎银牙和血吞呀,完了还要笑着说句:谢主隆恩。
她呆的几乎要发疯。
“六哥,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病了?不然,为什么所有女子都活得不快乐呢?”双卿扬起脸看着裴琅,眼里尽是迷茫,“为什么不论是贫是富,是尊贵还是卑贱,大家的命好像都一样苦?”
一样的痛苦,一样的受磋磨,一样的无可奈何,连挣扎都一样徒劳。
难道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命?
“做女子其实很好很好的,只是时间太短了点,日子太苦了点。”天知道她在窗外听到这句话时心有多痛,如果不是侥幸遇见了六哥,她和琳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能仅凭自己反抗那样的命运么?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裴琅,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裴琅替她擦了擦泪,紧紧将她搂在怀中:“是,是这个世界病了。这是一个有病的世界,才会专挑女子折腾。等以后……以后它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世界的病还会好么?”双卿喃喃道。
“当然会。”裴琅低头捧起她的脸,道:“卿卿,你还记得我们新婚那日,你跟我说的你做过的那个噩梦么?”
“什么?”双卿茫然道。噩梦?什么噩梦?她完全不记得了。
她尽力回忆新婚那日的一切,她穿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哪些人,和六哥说了哪些话。
她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呢?噩梦……
——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
裴琅知道她想起来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卿卿,可能你不会相信,那其实并不是梦,都是真的,你上辈子真的经历了那些。不,应该不能叫上辈子,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你。”
“卿卿,其实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几百年后,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关于你的一切。”
他将自己最后一个秘密向双卿和盘托出。从此以后,他对她再无任何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