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孩子,可真有本事。”阿大听说了虎头独自从丁家跑回来的事后,砸吧着嘴感慨,“丁家到咱们衙门少说也有二十里吧,乖乖,这都能跑回来,真不赖,咱大人家这是捡了个宝啊。”
好个聪明孩子,他都有点心动了。可惜他家中已有几个孩子了,再从外头抱个回去,媳妇非打死他不可。
“可不是,听说一回来就抱着裴二爷不撒手,哭得老惨了,裴二爷小心拍着哄了半天才好。”与他一同当值的六子说道:“说来也怪,这孩子在丁家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我们都以为他喜欢呆在丁家呢,谁知……唉!”
那天陪裴琅一起去丁家的人里就有他,回想起丁家的阔绰气派,他不禁叹息,这傻孩子,就这么与泼天的富贵错过了。
阿大听他提起丁家,果然问道:“丁家那边后来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不要了呗。”六子惋惜道:“丁大奶奶那性子是出了名的刚强,一听这孩子居然偷偷跑回去了,当即就说养不熟,别再给她送来了。”
“唉,没这福气呀。”阿大说着,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看样子咱大人家是打算留下这孩子了罢?也不错,咱大人一家品性都好,左右不会亏待了他。”
“也是,横竖都比你我有福。”
县衙后院,老沈氏得知裴琅决定收养虎头后,叹了口气,道:“养孩子不比别的,既然做下了决定,就得好好养,不能因为不是亲生的就不上心,哪怕将来有了亲生孩儿也是一样,可不能偏心。”
“祖母,我晓得。”裴琅道:“您放心,我一定努力学着做个好父亲。”
老沈氏点头道:“也不用学别人,像你哥哥那样就好。”
这话被玉缃听到了,立刻接口道:“我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虎头回来,最高兴的就属她了。她喜欢虎头哥哥,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像哥哥老爱聒噪,明明名叫宁,却一点也不安宁。而且,虎头哥哥对她也好,有好吃的总会分给她。
如今又听到太奶奶夸赞自己爹爹,小姑娘心里别提多美了,如小孔雀翘起尾巴一般骄傲。
老沈氏失笑,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你呀,小鬼灵精,将来也不知要便宜了哪个臭小子去。”
裴琅陪她们呆了一会儿便回自己房中了。正值中午,虎头已摊在矮榻上小憩,双卿守在他身边,举着扇子轻轻为他扇着。
“累不累?我来罢。”裴琅接过扇子,在她身边坐下。
双卿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累,就是可怜这孩子,方才又做噩梦了,哭着说不要把他丢下。”
一想起几日前他在县衙门口哭泣的凄惨模样,她就一阵揪心。想来是上次的事把他吓怕了,从那以后,每日午睡都要做上一回噩梦,请郎中给开了安神的方子也不见好,说是心病。
裴琅闻言心中一痛,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们都错估了这孩子的心思。他以为虎头当日的反应是喜欢丁家,谁知竟是第一次外出做客怕失礼,才刻意表现。他那天的不告而别,给他造成了被遗弃的巨大伤害。
“怎么会是六哥的错,你只是恐怕他错过了好人家。”双卿道:“还好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心意,再不会弄出这样的差池了。”
她也是经过了这事才发现,虎头比一般小孩都要早慧,已经学会了藏起自己的心思去讨好别人,如果不是十分了解他的人,很难猜出他的真实想法。
她决定多和虎头沟通,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真正感受。在这个家里,他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其实以前,我也是这个样子的。”双卿倚靠在裴琅身上,喃喃道。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遭人不喜的感觉,她太懂了。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变了,变得不再小心翼翼,不再下意识地讨好别人了。她变得更加在乎自己,更敢说真话了。思来想去,大约还是因为,她感受到了被爱了吧。
那种不求回报的、绝对的偏爱,一如父母在时。
是爱给了她底气。
她紧握住裴琅的手,道:“六哥,你说虎头会不会有一天也能……”
“当然会。”裴琅明白她的想法,肯定道:“他会一天比一天自信,一天比一天勇敢的。”
也会一天比一天快乐,一定。
“像我一样?”双卿抬眸笑问。
“像你一样。”裴琅帮她理了理鬓发,柔声说道。
“我有时看着虎头,就好像在看小时候的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把小时候的自己又重新养了一遍。”双卿道:“其实最应该说感激的人是我,是孩子的到来给我带来了福气。”
“六哥,我们给虎头取个正经名字罢。”
裴琅是个起名废,这个难题便落在了双卿头上。她仿照裴珲给攸宁取名的思路,也从《诗经》里挑出了个名字,攸同。
“和鸾雍雍,万福攸同。是《蓼萧》里的句子。”裴琅这回一下子便答了上来,“这名字好,虎头本就是得妈祖赐福保佑的孩子,用这名字再合适不过。”
“也不知虎头喜不喜欢。”双卿拿着新取好的名字去征求虎头的意见,不出意外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虎头,取名字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要说真话,不要顾虑别人,知道么?”双卿耐心地引导道:“真的喜欢么?”
虎头这次认真地想了想,才点了点头。
双卿松了口气,又问:“那你想姓什么呢?之前姓什么,真的不记得了么?”
虎头努力回忆了一遍,遗憾摇头道:“不记得。”
他真的很想回想起来,但他实在不记得了,从没有人跟他说过。
“那,你愿意跟现在的爹爹姓,姓裴么?”双卿问道。
“和攸宁哥哥和玉缃妹妹一样?”虎头并不太懂,但如果是和他们二人一样,他还是很乐意的。他喜欢攸同这个名字,也是因为里面有个字和攸宁哥哥的一样。
他喜欢和大家保持一样。
“对,和他们的一样。”双卿道。
“那我就姓裴。”虎头一锤定音。
裴琅知道后,笑着问双卿道:“怎不叫他随你姓?”
贺攸同也挺好听。
双卿听了抬眸瞅着他,幽幽地含怨说道:“六哥难道忘了么,我是御赐的宫女,现在姓他他拉。”
裴琅:……!!
不说他都险些忘了这茬了!
昔日的记忆再次浮现,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难怪你不肯在我们的画作上署名,这该死的名字!”
提起都是屈辱,难怪卿卿不愿。
“总不能叫它跟着你一辈子罢?”裴琅恨道,如果卿卿青史留名留的是那个姓名,简直就——太糟心了!
双卿见裴琅真动了怒,瞬间懊悔不已,她不该拿这个事情逗他的,于是忙道:“六哥莫气,我已想好了,往后对外就叫庄青。说起来,这名字还是当初在舅舅家时,你们以讹传讹给我取的呢。”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岔了,待传扬开来时,就已经成了这个版本。
“其实,随舅舅的姓也不错。”双卿说道,毕竟她的母亲就是这个姓呢。能和母亲用同一个姓,她深以为荣。
和母亲的任何相似之处都会令她感到开心。她冲裴琅笑了笑,眼睛里溢满了光彩。
裴琅的神色跟随她缓和下来,道:“那就把这个名字加上去。”
二人共同的创作,他不能一人独享成果,哪怕卿卿同意也不行。他小心地起身,不吵醒虎头的好梦,接着便从架子里翻出他们绘制的群岛地形图摆在双卿面前,看着她把自己的名字加了上去,加在自己之前。
双卿被他的坚持弄得有些无奈,道:“加不加的,有什么要紧。”
“当然要紧。”裴琅道:“木兰既要还故乡,又要尚书郎,不能把自己的功劳白白拱手送人。”
“可你是我的郎君。”双卿脸颊微红,道:“夫妻一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何须分得如此鲜明。”
裴琅发现她的误区在哪儿了,连忙解释道:“不能这样算。如果这些东西只署了我的名字,等百年之后的人见了,便会说女子无功。”
也就是说,她如今的高风亮节,会成为后人贬低女子的证据。毕竟你的名字传不下来,谁又能知道你曾做过这许多贡献呢?他们在功劳簿上找不到女子的姓名,自然就会说“女子不如男”。
双卿懂了。
“居然如此。”她喃喃道:“竟然是如此。六哥,还好你提醒了我。”
她再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谦让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虎头的梦魇终于有所好转。又过了两年,他也同攸宁一样背起书箱上起了学堂,尽管年纪比班上的同学都小一些,但也学得有模有样。
这天,裴琅又一次收到了来自袁枚的信件。
他本以为这家伙会和以前一样在信里向他讨要吃的,谁知一展开来,就被一个爆炸消息震昏了脑袋——
袁枚他,辞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