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在衙役们的指引下很快摸清楚了周围小岛的位置,他随身携带着纸笔,每到一处,便绘制出地形图,甚至还标出了经纬坐标的位置。
这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因为需要运用到大量的地理测绘知识,还有复杂的数学计算公式,身为一介美术生,他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他搜罗来许多专业书籍,开始恶补前世没能学好的理科类知识。但或许是真的没有理科天赋,尽管每天都秉烛夜读到深夜,却收获甚微,很难支撑起白天的测算任务。
好在,他还有双卿。
他也是到了此时才发现,双卿不仅在写诗画画上天赋异禀,就连如此复杂的计算都难不倒她。只要裴琅稍一讲解,她便立刻就能掌握。当裴琅那点理工水平透支了之后,她便开始捧书自学,一段时间后,甚至能反过来教授裴琅。
什么叫天才?这便是。裴琅佩服极了,看向双卿的眼神隐隐透露出敬仰。
“卿卿有状元之才。”他骄傲地说道,绝对不输于敏中。
“六哥又来吹嘘我了。”双卿微红着脸说道:“我可当不了状元,那劳什子的八股文我可写不来。”
其实以她的天分,只要肯学又怎会写不来呢?无非嫌那玩意束手束脚,不耐烦写它罢了。
裴琅当然明白,附和道:“巧了,我也不耐烦写它,咱们就做一对儿不问世俗经济的闲云野鹤,可好?”
“那可不行。”双卿笑道:“闲云野鹤可以,但经济还是要问的,我的狸奴可不陪你喝西北风。”
狸奴是他们新养的一只猫儿,才两个月大,甚是活泼可喜,一家人都爱得不得了。双卿搬出陆游的诗句“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给它也取名叫狸奴,得到了裴攸宁与裴玉缃两个小家伙的一致叫好。
想到狸奴只吃鱼虾蟹的嘴刁模样,裴琅也忍不住笑了:“这小馋猫,倘若知道跟着我们日后要喝西北风,只怕第一个要跑。”
他们的测绘工作持续了快一年,才终于将附近数个小岛标进了地图中。当裴琅想将船驶得再远些,去寻找其它未经发现的小岛时,却遭到了随行衙役们的阻拦:“老爷,海上风浪大,天气变化也快,再远就危险了。”
“是啊老爷,万一小的们保护不及,叫老爷遇了险,那可真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小的们命贱不怕死,就怕叫堂尊和老夫人知道了操心。”他们抬出裴珲和老沈氏,希望裴琅能打消这个念头。
裴琅知道自己鲁莽了,他不能让别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涉险,更何况陪他出海只是额外的差使,他们的职责本不在此。于是他道:“多谢各位大哥提醒,是我考虑不周了,咱们这就回去罢。”
下次他可以自己过来。
衙役们刚松了口气,就听海面上传来阵阵若隐若现的呼救声。一行人连忙竖起耳朵,边听边张望,果见几里外有一处黑点,似是有人顺着洋流漂浮而来。
“不好,有人落海了,快去救人!”阿大一拍大腿连忙站起,等小船驶出去了才想起来还未询问裴琅的意见,不安地搓着手看向他。
“做得好。”裴琅赞道,也忙撸起袖子加入了划船的队伍,“救人要紧。”
阿大遂放下心来,指挥众人挥舞着船桨,将船儿摇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求救的人身旁。
阿大递出一支船桨叫那人抓着,用力把他拽上了船。那人不知在海里泡了多久,手脚都发白软烂了,一见他们就沙哑着嗓子拼命说道:“水,水……”
裴琅连忙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他。
那人紧紧抓住,咕咚咕咚连灌几大口,还未缓过劲来又紧赶慢赶地说:“大事不好,蛮子疯了!他们到处杀人,杀、杀汉人!快,快……报官!”
“什么?!”阿大还未来得及劝他慢点说就被这个消息震得头都炸了,一瞥眼见裴琅也一下子变了脸,便立即催促:“快回去禀报堂尊!”
阿大一看那人的衣着打扮便知道他来自哪个番邦,倘若此言为真,这群蛮夷当真敢在自家地界公然屠杀天朝子民的话,那可真是——反了天了!
必须上报朝廷,叫他们知道厉害!
他们回到衙门时天色已黑,裴珲本已歇下,接到消息又匆匆披上外衣前来处理。裴琅把人交到哥哥手上,带着双卿回了内院:“咱们别在这碍事了。”
“嗯。”双卿点头,想到一路上那人向他们描述的惨状,后怕道:“太吓人了,他们不怕天朝报复么?”
那群蛮夷,竟把在当地居住谋生的汉人全杀光了!简直骇人听闻……
裴琅想起近代时有发生的排华惨案,不禁握紧了拳头。国力弱小的时候,流散在外的国民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可如今是康乾盛世啊,怎么也……
“放心,朝廷一定会为他们出头的。”裴琅道:“一定会。”
就算如今是满人的天下,可汉人也是天朝子民,蛮夷敢欺负他们就是在打朝廷的脸,他不信朝廷会坐视不管。更何况,朝廷里还有那么多汉臣呢。
裴珲不多时便回来了,神情甚是凝重。
裴琅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忙问:“哥哥,那人怎样了?”
“已请了郎中安置了。”裴珲道:“也是他命大,遇见了你们,听他说已在海上漂了数日了。明日我会派人前去验明此事真假,再奏请朝廷定夺。”
“一定要严惩这帮蛮子!”裴琅恨道:“不然他们下次绝对还敢。”
“但愿朝廷能如你我所愿。”裴珲叹道。其实不必派人核实他也能猜到此事十有八九为真,越靠近海的地方,渔民带来的信息也就越多。据他们说,南洋一带土民对汉人移民的仇恨不可谓不浓,就连见到他们打渔路过的,都没个好脸色。
他所担心的是,万一朝廷不肯为这些远在海外的子民出头,该怎么办?
哪怕有闭关锁国的禁令,也挡不住如今国人的足迹遍布整个南洋。这次是交趾,下次,又会是哪儿?
倘若朝廷这次当真轻飘飘放过了屠杀国人的交趾,其他地方的土民见了,会不会也有学有样?
那样的话,整个南洋的国人都危险了。
裴珲心脏倏然一跳,不敢去想这个最坏的结果。
但愿,朝廷还有良心吧。
几日后,裴珲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手回来了。看着他们带回的人证物证,他神情愈发凝重,当即写了封折子,连同这些一起上奏给了朝廷,希望能引起朝廷的重视。
然而几个月过后,比朝廷的批示更先到达的,居然是于敏中的书信。
他在信上说,早在这次暴乱发生的次日,交趾王便已向朝廷上了请罪的折子,恳请天朝宽恕他们的罪过,而皇帝的批复则是:“此等贱民不念我大清,反而投身海外,自甘堕落,当杀之。尔何罪之有?”
甚至,还赐下诸多赏赐,以安抚交趾王那颗忐忑的心。
信的最后,于敏中再三告诫裴珲千万莫要再追究此事,皇帝乾纲独断,既然圣意已决,便绝无再更改的可能,当心招徕杀身之祸。
裴珲看罢,久久不语。
当夜,他面朝南方点燃三支香,深深地鞠躬,拜了又拜。当于敏惠问他在做什么时,他凄然说道:“祭奠同胞。”
祭奠我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同胞。
交趾的事情传开后,南洋的形势果然如裴珲所预料的那样严峻了起来。港口每天都有逃难而来的汉人,他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只身一人,见到官兵便紧抱着哭喊:“求官府救命!”
接着便声泪俱下地诉说悲惨的遭遇,闻者无不落泪。
裴珲每日忙于安置他们,连县衙都没时间回,不几日便已有憔悴之色。
裴琅知道,他哥哥不是累的,是气的,恨的。和他一样既气朝廷冷血,又恨自己无能为力。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可笑。
什么扞卫自尊庇护子民,统统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这才是朝廷想要的效果——敲山震虎,用这些人的惨状来震慑国内蠢蠢欲动的汉人!
你们不是想出海么,瞧,这便是下场!不甘心留在国内为朝廷做牛做马,这便是后果!
鲜血的教训,要比一纸禁令更有威力。从今往后,偷渡出海的人只怕会大大减少,南洋上华商的身影只怕要绝迹。
不愧是最有手腕的皇帝,从来惯会借刀杀人,而他们,也从来低估了他的心狠。
裴琅抹了把泪,背起一位在风浪中被桅杆压断双腿的老人,向裴珲为他们搭建的临时落脚点走去。
那里一天十二时辰都有郎中和衙役们值守,无偿供给热水和粥饭,为这些突逢大难又死里逃生的国人们提供一点依靠。
裴琅刚走近,就被阿大看到想接替过去:“老爷,我力气大,还是我来背吧。”
他是个热心肠的汉子,从第一天起就跟裴珲一起在这里忙里忙外,连家也忘了回。裴琅感激他的善良,忙道:“不必,你忙你的,别叫我碍了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