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晏的书房很整洁,是如他本人一般,近乎病态执拗的整洁。
书架上的书,笔架上的笔,皆分门别类,由高到低排列,齐整规律。桌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杂物,甚至没有一件摆饰。
如此这般安排,皆是他亲力亲为。
因为他从不允许府中之人进他书房,除了姜阳。
只是,很久没人来,这里冷意森森的,空气中飘散着很淡的,书墨和尘土交织的味道。
姜阳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直至一阵风吹过,手里烛台上的火苗晃了几晃,才收回思绪。
她环顾一圈,进屋,在桌案前坐了下来。
小小一盏灯,不足以照亮整个屋子,瞧着那些隐在黑暗里的角角落落,莫名有些压抑。
……可听易晏院里的女官们说,易晏呆在书房里时,就像姜阳现在一般,只拿一盏小小的烛台。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看,将烛台放稳后,转身从架子上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胡乱翻了几页。
是一本记录燕地民生的册子,上面有不少注解和记录,都是易晏的笔迹。
他的字和他本人一样,粗略瞧去,规矩温婉。但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发现那些藏于其间的,张狂错乱的笔画。
姜阳看了一会儿,放下,又打开手边的抽屉,往下翻了翻。
里面基本都是些私印镇纸一类的东西,还有一套雕刻用的刀具,很普通。
普通到贼来了,都未必肯拿的地步。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她松了口气,默默将一切放回原位,举着灯起身,准备回去看看易晏。
只是临出门时,无意间瞟向那面放满书的墙,一个并不在姜阳计划中的念头浮现了出来。
……她记得,之前李竹笙和落灯花记录易晏起居的册子里,曾多次出现同一本书——《洗墨江访记》。
易晏在王府时,就经常看这本书,后来到了上清苑,还是经常看这本书。
虽然,多次翻看同一本书,从常理上讲并无不妥。但本着谨慎小心的态度,姜阳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进去,翻找起来。
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她还真的找见了这本书。
夜已经深了,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姜阳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而后将那本书翻开,对着烛光仔细查看。
……可前前后后看了好多页,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此书书如其名,里面是对洗墨江沿岸风土人情的记录,笔者不详,但字迹工整,遒劲有力,明显不是印刷出来的。
一本经常翻看的手抄书……
姜阳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算算时间,太医们应该看诊完毕了。她琢磨了一下,将那本书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放好,而后起身离开。
……
回到易晏居住的院子里,正巧遇上太医们往外走。瞧见姜阳,众人纷纷驻足行礼。
姜阳朝走在最前面的太医问道:“殿下可有好转?”
“回郡主的话,确有好转,但仍不能掉以轻心,需按时服药,莫要操劳。”
“好……多谢。”
“郡主不必言谢,心病还需心药治,都是殿下自己在撑着……臣之所能,实在微末。”
姜阳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进屋时易晏还没睡过去,正盯着床帐出神。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他头都没回,就缓缓开口:“郡主不必守着我……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和你一起睡。”
“……”
姜阳也不管他什么反应,直接脱了鞋上床,跨过他躺进里面。
周围安静一瞬,而后,听得身旁之人轻叹:“……这又是何必。”
姜阳很坦然地答道:“他们说你可能会死,我怕你偷偷死掉。”
“……”
易晏沉默。
姜阳也跟着他沉默。
如此这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还带着易晏微弱体温的被子盖了上来。
姜阳没脱衣服,正想说自己不冷,就见对方伸手,帮她取掉了发髻上斜插的步摇。
她默默将话咽了回去,侧过身和他面对面,看着他倦怠却温和的脸,小声问他:“……你不会死的,是吧?”
易晏手里还攥着那只步摇,很轻地点头:“嗯……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
“可你总是骗我。”
“……这次不是。”
“那你快些好起来吧……”姜阳向他凑近了些,很认真地说道,“大黄和小白好几日不见你,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了。”
易晏眼波一转,唇角轻轻勾起,反问她:“……郡主呢?郡主有好好睡觉,好好用膳么?”
姜阳想了想,又把问题还给了他:“那,你希望我说有,还是说没有?”
“……我希望你照顾好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易晏放下手里的步摇,又帮她摘下了一只发钗。
他的动作又轻又慢,细看还略带些许颤抖。
太医说了,易晏这段时间不能操劳。虽不知道眼下这情形算不算操劳,但看他这么费劲,姜阳还是觉得不妥。
于是,抢在易晏下一次动手前,她眼疾手快地将头上的珠翠全拆掉了。
易晏伸出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最后缓缓放下,在她脸颊上蹭了蹭。
看他主动与自己亲近,姜阳索性将他另一只胳膊拉过来摊平,起身枕上去,然后将刚刚取发钗的那只手搭在自己身上,将自己送进他怀里,顺便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没有,我茶不思饭不想,整日都在等你醒来。”
对方配合她的动作,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却没有接她的话,转而道:“我不在的时候,一切都好么?”
“好……都好……宫里那两位都提了位份,想来是承了宠。但听说,这批良家子里,有位从采女跃升美人的……众人都猜,她是师家安排的皇后。”
“皇后……未必。”
缩在易晏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姜阳能感受到他在摇头:“……后宫水深,晋升太快不是好事。师家并非士族,太后也是从底下杀上来的,应该深谙其道……她不是师家安排的皇后,是师家安排的挡箭牌。”
姜阳撇撇嘴,认可:“嗯……也对。”
“旁的呢?没了么?”
“没了,近来都忙着处理公务,完全没时间听那些琐碎闲事。”
“……那就好。”
易晏这三个字,听着有些失落。姜阳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自己刚说的那句话,和前面说茶饭不思整日想他的话,有些冲突。
她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刚醒来的时候,为何不让我叫你易晏?”
对方轻抚她后背的手一顿,反问道:“……有吗?”
姜阳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回答:“嗯,有……而且,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易晏也垂眸看她,微微点头:“是,我不喜欢。”
“为何?”
“……”
这回,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舔了舔干涸的唇,淡淡道:“晏这个字,太明亮了……听起来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