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日头是白冷的,照在清丽的脸上,深眉似山岱,也亦如山势一般沉稳。
陆未吟眸光冷凝,又迅速散去阴翳,恢复到平常的清冷从容。
“嗯,我知道了。”
她迈步往里走,采柔亦步亦趋,“听说伤得不轻,肩膀上被砍了一刀,都深得见骨了。”
陆未吟轻轻扯动嘴角,“放心吧,给别人看的。”
楚家兄弟盼了那么久,终于盼到裴肃抵京上任,怎么可能行刺?
唯一的解释,就是借行刺一事,先把事情闹起来。
既能造声势,又能给裴肃一个严查的由头。
“原来是这样。”采柔恍然,冷不丁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后,“哎?怎么不见采香?”
“我把她留在福光寺了。”
星起说到底还是轩辕璟的人,她得留个自己人盯在那儿。
采香会医术,治疗过程中说不定还能帮上些忙,平时先生和萧东霆之间若要传个话递个什么消息,她也能办。
吩咐采柔递消息约见轩辕璟,陆未吟简单收拾过后去了万寿堂,给老太君送福光寺带回来的福饼。
“阿吟,你来得正好。”老太君把人叫到跟前,递来一封信,“你母亲来信了。”
陆未吟手指蜷了蜷,接过来。
每次永昌侯给家里送信,苏婧都会给女儿写一封,捎带着一起送回来。
这是陆晋坤死后,陆未吟第一次收到母亲的信。
母亲虽远在南方,但侯爷始终掌握着京都的消息,陆晋坤的死定然会报到母亲跟前。
陆未吟心底生出些许忐忑,拿不准母亲会如何看待此事,毕竟……死的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儿子。
知道她急着看信,老太君也就没多留,简单问了两句萧东霆在寺里的情况就让她退下了。
出了万寿堂,等不及回千姿阁,陆未吟撕开蜡封取出信纸。
熟悉的字迹在眼前展开。
第一句:吾儿较武台救人,勇武无双,颇有为娘风范,厉害!
第二句:老二触犯律法,咎由自取,活该!
第三句:谁敢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弄他!
拢共三句,一眼就扫完了。
凝封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迅速舒展开来。
凉风拂面,似藏着一双无形又有力的手,三两下就把心里那点忐忑给锤平了,直接得甚至有些粗暴。
看得出来,这封信写得很匆忙,信纸上有密集尖锐的凸点,还沾了些许尘土,应该是铺在石头上写的。
稍显潦草的字迹暴露出母亲和她一样的习文短板。
陆未吟猜测,这封信很可能不是跟着永昌侯的信一起回来的,而是母亲得知陆晋坤的死讯后,在奔波中匆忙写下,专程派人送回。
暖意从心口漫到指尖,陆未吟仔细将信收好,如待至宝。
回到千姿阁,用过午饭,轩辕璟回消息让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自然就是百味楼了。
还是同样的雅间,绕过屏风,陆未吟先看到一位严肃沉毅的老者,之后才瞧见轩辕璟。
陆未吟墨色的瞳仁掀起微澜。
轩辕璟抬手,替两人引见。
“这位,便是新任兵部尚书裴肃裴大人。老裴,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陆未吟陆小姐。”
陆未吟转过去,抬眼打量。
裴肃穿着裁剪利落的靛青长袍,平整挺括,没有半点褶皱。
左肩略高,应该是伤口处裹的纱布。
头发花白,古铜色的苍老面孔上,皱纹密得像盘虬的树根,明明刚过半百,外表看起来至少显老二十岁。
很瘦,但并不显弱,腰背如同箭杆般笔直,深陷的眼窝里凝着寒光,哪怕只是简单的审视,也带着利刃出鞘般的锋锐气势。
“小女陆未吟,见过裴大人。”
陆未吟端端正正的见礼,客气中带着敬意。
裴肃也在打量她。
明艳姝色,英丽飒意,清瘦但不柔弱。
就是这个姑娘,在夜里一簪子命中飞鸟,还直接射断了鸟颈。
除此之外,还有较武台救人的事迹,以及手书的那本武考宝典,都让人惊叹。
此时一见,眸光坚毅,内有傲骨,果然与旁的京都贵女颇为不同。
若有合适契机,此女日后的建树必定不输儿郎。
“陆小姐请坐。”裴肃起身颔首。
一个朝廷正二品大员,一个侯府继女,他这一起身,就算是给足了面子。
三人落座,陆未吟率先开口,“楚家兄弟的案子,若有用得着小女的地方,裴大人尽管开口。”
不打听案情,也不问进展,只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虽是初次见面,但她对裴肃有着绝对的信任。
裴肃干脆应答,“好!”
在他这里,没有礼教束缚,只要有真才实干,男女皆是人才。
“陆小姐打下来的那只鸟,裴某看过了,因缺少头部,无法辨认究竟是胡地的沙雀,还是青头雀。”
裴肃拿出灰色绢帕包着的细竹筒。
竹筒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二。
“这个狼头,乃是胡地乌桓部的图腾,但这刻痕,是特意做旧的。你看。”
裴肃将刻着狼头的那一半竹筒递给陆未吟,自己拿起另一半,指着断面说:“表层有明显浸过的痕迹,可见并非旧物。”
陆未吟仔细查看后说出自己的看法,“指向性如此明确,反倒失真,莫非是有人刻意制造出胡人潜入的假象?”
裴肃说:“也有可能。不过当下证据不足,还需深入再查。”
轩辕璟放下茶杯,肃声道:“京畿重地,如同国之卧榻,岂容豺狼窥视?保险起见,本王会让镇岳司和京兆府联手彻查,若真有胡人细作藏匿,绝不姑息。”
陆未吟赞同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手里竹筒上的狼头图腾。
轩辕璟掀起眼帘,“看出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
陆未吟捧起茶杯,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笑道:“这乌桓部也是有意思,竟用无牙狼头做图腾,也不怕被人嘲笑无齿?”
“无牙狼头?”
裴肃神色微凛,迅速拿过竹筒,将狼头对着光,眯着眼仔细看。
看完又递给轩辕璟。
轩辕璟看后道:“还真没牙!”
见他俩神情严肃,陆未吟收敛笑意,问:“这狼牙,有什么说法吗?”
裴肃解释,“胡地九部里,有一个白山部,与乌桓部毗邻。两个部族之间为了争地盘争物资,纷争不断。”
“据说有一次,乌桓部半路劫了白山部打的猎物,那个冬天,白山部过得无比艰难。从那之后,白山部的人就一直称乌桓部为无齿狼,甚至在一次九部搏勇大会上,白山部还偷偷将乌桓部的部旗换成了无牙的狼头。”
陆未吟像是第一次听说,抬了抬眉梢,“竟有这种事,那岂不是……”
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狼头,大家心照不宣。
陆未吟垂眸喝茶。
今日之后,裴肃一定会让镇北军那边派人盯着白山部。
乌桓与白山毗邻,若有异动,便能及时察觉,掌握先机。
沉默蔓延开来,窗隙漏进的光斜斜割在铺着绸缎的桌面上,像切进一块透明的冰。
半晌后,轩辕璟轻叩桌面的声音打破沉寂。
“太子去了幽州。”他对陆未吟说。
陆未吟提起半口气,眸色愈发幽深。
不一样了,前世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幽州那边……”她欲言又止,看向裴肃。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都是自己人,裴肃也没避讳。
“星罗卫已经找到人证,证实刘柯近三年里一直在向月氏人购买生铁,还发现了两处停工的地下铸造坊。但刘柯这个人滑得很,光凭现在这点东西,咬不住他,更别说他背后的人。”
圈住茶杯的手缓缓收紧,陆未吟垂下眼眸,掩住翻涌的心绪,再抬眼时,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谭。
“若是私铸军械拿不住铁证,那就用楚家兄弟手里的东西,咬死他通敌。”
刘柯不死,无辜枉死的数百兵士和三十二名斥候九泉难安。
至于他背后的人……来日方长!
“而且,此事还需尽早决断。”
陆未吟清冷的目光扫过二人,沉声提醒,“太子尚未回京复命,便不算完成巡边。若他此去幽州,舍掉刘柯断尾求生,待回京复命时,便是大功一件。”
轩辕璟靠在椅子上,指尖轻点扶手,散漫恣意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之前逍遥闲王的状态。
可陆未吟分明看出来,他那双眼睛里,透着猎豹待食的幽光。
若是只能给刘柯定一个通敌的罪名,让背后的人全身而退,想来他是不甘心的。
就算不能一击制敌,他也想从幕后之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可局势瞬息万变,稍慢一步,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功败垂成。
而且,若是一直死咬下去,成势之前太早暴露,招致针对,也是有害无益。
轩辕璟和裴肃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赞赏。
这一点,在陆未吟来之前,他们刚刚谈论过。
没想到陆未吟如此敏锐,竟这么快就勘破了这一层。
轩辕璟淡淡“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裴肃又说起楚家兄弟的案子。
陆未吟这才知道,楚家兄弟行刺是假,裴肃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却是真的。
乃是赴任途中被刺客所伤。
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查都查不过来,轩辕璟只能加派星罗卫暗中保护。
事儿聊得差不多了,裴肃还有公务在身,率先告辞离开。
陆未吟站起身,提壶给轩辕璟倒茶,“萧大公子的事,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轩辕璟微微耸肩,轻笑出声,“金刚善缘郎君,亏你想得出来。”
“先生谨慎,臣女这也是没法子。”
轩辕璟笑意微敛,“他也是被吓怕了,你多体谅。”
差一点就被灭门了,怎能不怕?
都聊到这儿了,陆未吟索性多问一句。
“王爷曾说先生只救恩人,如今看来也确实如此,可臣女与先生素不相识,先前中毒时,先生因何愿意出手相救?”
轩辕璟高挑剑眉,凝光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你怎么知道是他救的你?”
陆未吟面不改色,“不敢隐瞒王爷,其实那毒叶家姐妹能解,之所以拖着,是想把事情闹大些。”
轩辕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你会盯到老金身上。”
陆未吟刨根问底,“还请王爷解惑。”
轩辕璟挺腰坐直,想了想,突然问:“你喜欢吃糖葫芦吗?”
陆未吟皱眉。
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喜欢。”她如实说,“臣女不爱吃酸的。”
她吃糖葫芦只吃糖衣,后来一想,那还不如直接吃糖。
轩辕璟意味不明的点点头,“可能他也不喜酸,你俩口味相同,也算有缘。”
这纯粹就是瞎扯了。
陆未吟懒得再问,起身告辞离开。
下楼,柜台后面没人,陆未吟让尖尖去楼上找伙计,打包两份点心给老太君带回去。
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坐着等,忽然身体本能的警觉起来。
余光一瞥,一团红通通的汤水正笔直朝她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