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苏家的小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饭菜的余香早已散去,李晓梅收拾完碗筷,看着伏在桌前眉头紧锁,奋笔疾书的丈夫,眼中满是心疼。
\"长顺,快歇歇吧,都几点了。\"她走过去,轻轻按了按丈夫有些僵硬的肩膀。
\"身子要紧,本子也不是一晚上就能写完的。\"
苏长顺从沉浸的思绪中抬起头,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露出一丝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笑容。
\"快了,媳妇儿。脑子里现在清亮得很,方向一定,剩下就是往里面填血肉,容易多了。\"
他拍了拍手边厚厚一沓稿纸。
\"就差最后几个关键场景的串联和升华了。\"
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个宏伟的结尾:从车间一角拉出,俯瞰全厂,跃向首都新貌,最终定格在共和国壮阔的建设版图上,这个立意让他心潮澎湃。
但随即一个细节卡住了他:长江大桥的工地画面。
他隐约记得上辈子的信息,好像武汉长江大桥就是今年9月份刚刚开始动工的,那么现在九月出头,那些象征钢铁巨龙跨越天堑的震撼性桥墩…
恐怕才刚刚打下基础,远未成型。
苏长顺眉头微蹙,他设想中大桥工地上钢铁骨架初具规模,工人们迎着风浪奋斗的场景,似乎有点理想化了。
\"怎么?遇到难处了?\"李晓梅关切地问。
\"没啥,就是…咱们纪录片想用长江大桥工地做背景,象征建设成就,可它才刚开工没几天,理想的画面怕拍不到…\"
苏长顺沉吟道,\"就算刚施工,武汉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机会当前,困难必须克服。
实地取景,哪怕拍的是初期的繁忙地基施工,工人们的昂扬斗志,也比凭空想象更有力量,更能体现正在进行时的伟大,这关系到纪录片的真实感和感染力。
李晓梅看着丈夫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知道劝也没用,只能叹口气。
\"你啊…那赶紧把能写的写完,回头睡个踏实觉再去跑,这事儿急,可也不能把你人熬垮了。\"
苏长顺点点头,但心思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长江边。
他重新埋首稿纸,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急促声响。
片子,只是部纪录片?
不!这是他苏长顺唯一一次能跳过按部就班,依靠实打实功绩火箭般晋升的机会。
搞砸了,他就得回到宣传科慢慢排队,熬上几年甚至十几年才有提拔的可能,那种日子太慢了,他等不起。
这纪录片,必须爆,爆到杨厂长当场拍板成立电影科,爆到他苏长顺的名字,成为这全新科室无可争议的奠基人。
这一夜,苏家小屋的灯,彻夜未熄。
窗纸上映着伏案疾书的身影,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
翌日清晨,宣传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苏长顺走了进来,脸色带着明显的憔悴,眼里的红血丝密布,仿佛燃了一夜的炭火。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厚厚一叠稿纸,那份重量和一夜未眠的煎熬都沉甸甸的。
\"科长,本子…初稿。\"他把稿纸放在赵世武桌上,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
赵世武刚端起茶缸,看见苏长顺这模样吓了一跳:\"哎哟我的祖宗,说了时间紧,也不用这么拼命啊,这眼睛红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熬坏了,拿什么给厂里干活儿?\"
他嘴上埋怨着,目光却立刻落在那厚实的稿纸上,心里一紧——真搞出来了?质量能行吗?
他半信半疑地拿起稿纸,从第一页开始翻看。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世武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他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的呼吸声。
他看到了锻锤下李庆祥刚毅的身影和汗水晶莹的定格,看到了贾东旭咬牙坚持的倔强脸庞,看到了老工人摩挲照片时的柔情与自豪,看到了工友间无声的扶持与责骂里的温暖,看到了钢铁熔炉的壮美奔流,轧机轰鸣中钢轨延伸的震撼力量…
画面感扑面而来。
但真正让赵世武心脏狂跳,喉咙发紧的,是那从车间微观到山河宏图的升华构想。
那份稿纸仿佛带着温度,在他手中变得滚烫。
当看到苏长顺描绘的场景如何一步步拉升——从锻工挥汗的角落,到轧钢生产线的交响,到满载钢材的列车驶出厂门,再到那尚在孕育却已孕育着无限力量的武汉长江大桥工地,最终化作一幅幅建设新中国的壮丽画卷…
赵世武感觉自己的眼眶都有些发热了。
那不是简单的记录,那是一种精神,一种千千万万和李庆祥,贾东旭一样的普通工人,用汗水浇筑国家未来的伟大。
一种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咬紧牙关,也要把共和国建设的决心可视化的震撼,这哪里是纪录片的剧本?
这分明是献给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时代,献给工人阶级的一曲赞歌。
赵世武猛地合上最后一页稿纸,胸膛剧烈起伏,他不是什么文艺青年。
但此刻,他被这粗粝,滚烫,饱含力量的画面和深深的内涵彻底击中了。
他抬起头,望向熬红了眼等着结果的苏长顺。
赵世武那略显富态的圆脸上,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敬佩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站起身,两步走到苏长顺面前,伸出厚实的手掌,用力地,重重地拍在苏长顺的肩膀上。
\"长顺!\"赵世武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明显的颤抖。
\"辛苦了,你做的…太好了!\"
他看着苏长顺布满血丝却眼神依旧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这本子,一字不改,我这就去找杨厂长,立刻,马上!\"
他一把抓起那叠沉甸甸的稿纸,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责任和使命。
\"咱们轧钢厂,必须,全力把它拍出来。\"赵世武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就是咱们工人阶级自己的电影,就该是这样,就该是这个样子!\"
说完,他甚至来不及多交代一句,如同捧着一簇炽热的希望之火,转身推开办公室门。
脚步带风地朝着厂长办公室的方向,十万火急地冲了出去。
走廊里回响着他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
苏长顺站在空下来的办公室里,耳边还回荡着赵科长那激动无比的宣告。
他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彻夜奋战的疲惫仿佛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兴奋和成就感取代。
肩膀被赵科长拍过的地方,感觉沉甸甸的,那是信任和期待的分量。
他知道,这《轧出钢材筑山河》的第一个难关,已经冲过去了。
接下来,将是更紧张的拍摄征途。
而他,已经看到了曙光。
————————
次日上午,工业部那间透着庄重气息的办公室里。
王局长架着眼镜,逐字逐句地审阅着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剧本。
《轧出钢材筑山河》。
他看得极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宽大的红木桌面。
起初是审视,眉头微蹙。
渐渐地,眉头舒展,眼神越来越亮,呼吸也不自觉地粗重起来。
看到剧本里对李庆祥,贾东旭这些普通工人充满人情味的刻画,他微微颔首。
读到钢铁洪流与生产韵律的壮美描绘,眼中闪过激赏。
而当剧本的视角从轧钢车间一角,如同雄鹰般扶摇直上,最终落在那象征着国家建设伟力的长江大桥工地,并升华到轧出钢材筑山河的磅礴主题时…
王局长猛地摘下眼镜,身体重重靠向椅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要将那份剧本里蕴含的滚烫力量都吸进肺腑。
苏长顺!
这小子,简直是个鬼才。
一个宣传科的小干事,竟能写出如此格局宏大,立意高远,又饱含血肉深情的本子。
这哪是纪录片?
分明是一曲献给新中国工人阶级,献给工业战线的英雄史诗。
王局长心里翻江倒海,他仿佛已经看到这部片子搁文化部礼堂一放,那帮子平时端着架子,总带着点文化人优越感的酸腐文人。
会是啥表情?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是羞愧?
一股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感,像烈酒冲上头顶。
他感觉腰杆子从来没这么硬过,工业战线怎么了?我们一样能出文化精品。
一样能搞出响当当的电影,而且,搞出来的,是真正属于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带着钢铁轰鸣和汗水温度的艺术。
自己人!
王局长心里涌起强烈的认同感。
苏长顺,就是他工业部自己培养的宝贝疙瘩。
电影科?必须搞,而且要快搞,搞大搞强!
这片子,就是电影科的开山炮!
苏长顺,就是电影科当之无愧的奠基人和未来的掌舵人。
有了他,有了电影科,以后工业部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去求文化部那帮大爷,我们也有自己的宣传阵地,有自己的文化喉舌。
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想看样片了,想看到那些震撼的画面,感受那份属于工业人的骄傲。
王局长不再犹豫,一把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颤,飞快地拨通了轧钢厂的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