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宣传科那间弥漫着油墨和纸张味道的办公室里。
苏长顺刚放下笔,准备歇口气,就被推门进来的赵科长叫住了。
\"长顺,你来一下!\"赵世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压力的神情,朝他招招手。
赵科长这表情,通常意味着有大活儿来了。
他起身,跟着进了科长办公室。
赵世武没绕弯子,关上门,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不高,却字字清晰。
\"长顺啊,国庆汇演的任务下来了,厂里高度重视,杨厂长亲自点名。\"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长顺,\"让你来主笔,写本子。\"
苏长顺心头一跳,国庆汇演,这可是比五一话剧更重要的政治任务,杨厂长点名…
他瞬间想起了上次王局长视察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和多压担子的指示,机会来了。
\"咱们写什么类型的?还是话剧?\"苏长顺稳住心神,问道。
\"不!\"赵世武摆摆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更亮的光。
\"这次,杨厂长说了,要搞点不一样的,咱们厂要搞自己的纪录片。\"
纪录片?
苏长顺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明白了。
这绝不是普通的厂内汇演任务,这分明是王局长通过杨厂长递过来的橄榄枝。
是工业部对那次当家做主话剧能力的认可和进一步考验。
拍纪录片,拍好了,是要在工业部系统内所有国营大厂轮番放映的。
这是要把他苏长顺的名字,和他笔下,镜头下的轧钢厂,推向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现在讲究百花齐放嘛。\"赵世武没察觉苏长顺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地感慨着,语气带着自豪。
\"谁说搞电影,搞纪录片就只能是文化部电影厂那些文化人的事儿?咱们工人阶级,一样能行,只要有能力,有想法,一样能搞出响当当的东西来,杨厂长说了,这次就是要打破这个框框,给咱们轧钢厂,给咱们工人阶级争口气。\"
苏长顺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迅速冷静下来。
机会巨大,但挑战同样巨大,他立刻抓住核心问题。
\"赵科长,想法是好,可…这纪录片,谁拍?咱们厂…有懂这个的?设备呢?总不能光写个本子,然后丢给京城电影厂吧?那不成咱们出主意,他们摘果子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直白,点出关键——主导权必须掌握在轧钢厂手里。
赵世武闻言,胖脸上露出一种\"你小子还是太年轻\"的得意笑容,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厂,卧虎藏龙着呢。\"
他朝门外努了努嘴,\"宣传科的许富贵,许师傅,你知道吧?平时闷不吭声搞放映那个。\"
许富贵?许大茂他爸?那个沉默寡言,走路都低着头的老放映员?
苏长顺心里确实意外了,他知道许富贵技术好,放电影稳当,可拍电影?
赵世武看出他的疑惑,嘿嘿一笑,揭开了谜底。
\"人家许师傅,早年可是在东北电影厂正经学习过的,不光会放,还会拍,摄影机,胶片,剪辑…都门儿清,只是后来…嗯…有些原因,调回京城,在咱们厂安顿下来了。这身本事,一直藏着呢,要不是这次杨厂长发话,要挖掘人才,我都不知道。\"
苏长顺心头一震,东北电影厂,也就长春电影制片厂,那可是新中国电影的摇篮。
许富贵竟然有这背景,他被许富贵的低调震惊的一批,不过有人拍就行,而且是自己厂里的人,这主导权就稳了。
\"太好了。\"苏长顺脸上露出由衷的喜色,\"设备厂里能解决吧?\"
\"设备杨厂长已经特批了,正在协调,咱们厂这点家底还是有的。\"
赵世武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随即脸色又严肃起来。
\"不过,长顺,时间紧,任务重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凝重:\"离国庆就不到一个月了,写本子,筹备,拍摄,剪辑…哪一步都不能马虎,都得抢时间,杨厂长说了,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而且…要出彩。所以这本子你得尽快搞出来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长顺,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前景。
\"杨厂长还说了,这事儿要是办成了,办漂亮了,以后咱们厂,可以考虑成立一个专门的电影科,专门负责厂里的宣传片,纪录片拍摄,这可是从无到有,开天辟地头一遭。\"
赵世武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暗示:\"真要是成立了电影科…长顺啊,你作为这开山之作的主笔和核心策划…这破格提拔…一个副科级干部…跑不了,你就是这厂电影科的元老,元老啊!\"
电影科!副科级!元老!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狠狠砸在苏长顺的心坎上,饶是他心志坚定,此刻也忍不住心跳加速,血液奔涌。
他才21岁,进厂不到一年,如果能借着这次机会,一举跃升为副科级干部,成为新科室的奠基人…
这将是何等惊人的跨越?
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位,更是一个全新的,潜力无限的平台。
是他未来仕途上至关重要的一块跳板。
苏长顺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激动,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神里的锐利光芒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赵科长,您放心,本子,我包了,保证按时,保质保量拿出来,至于拍摄和后期…有许师傅在,我们全力配合,一定把这纪录片拍好,拍出咱们轧钢厂工人阶级的精气神,拍出咱们工业战线的崭新风貌,给厂里争光,给王局长…给工业部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好,好小子,有志气!\"赵世武用力一拍苏长顺的肩膀,脸上满是赞许和期待。
\"我就知道没看错人,放手去干,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厂里全力配合。\"
从科长办公室出来,苏长顺感觉脚步都有些发飘。
走廊里带着油墨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股令人振奋的,属于机遇的味道。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摊开稿纸,拿起钢笔。
笔尖悬在洁白的纸面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纪录片…工业题材…轧钢厂…工人阶级…
王局长的期许…电影科的蓝图…副科级的诱惑…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组合…
他需要构思一个什么样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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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科办公室里,苏长顺面前的稿纸依旧空白,
但他的脑海却如同沸腾的钢水,无数画面,声音,情感在激烈地碰撞。
《轧出钢材筑山河》
这个名字敲定了他心中的基调,他要拍的,不是简单的生产流程,不是枯燥的机器轰鸣。
他要拍的是人,是钢铁洪流中,那些平凡却坚韧的身影,是汗水滴落时,折射出的时代光芒,是车间里的每一次锻打,都与千里之外的山河建设血脉相连。
格局必须宏大,立意必须高远,要让每一个坐在银幕前的工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感受到自己那份看似微小的劳动,是如何汇聚成推动国家前进的磅礴伟力。
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感到——我的汗水,值得,我的国家,正在越变越好。
苏长顺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轧钢厂那熟悉又陌生的车间里穿梭。
画面一开篇:不是车间全景,而是特写,一只布满老茧,油污和烫伤疤痕的大手,沉稳有力地握住沉重的锻锤手柄。
镜头缓缓拉开,是李庆祥。
他眼神专注,古铜色的脸庞在炉火的映照下如同雕塑,汗水顺着脖颈滚落,砸在灼热的铁砧上,滋啦一声腾起细小的白烟。
他手臂肌肉贲张,每一次落锤都带着千钧之力,精准而充满韵律。
镜头切换,旁边是贾东旭,他咬着牙,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他学着师傅的样子,抡起小一号的锤子,动作略显生涩,却异常认真。
汗水浸透了他的工装后背,每一次落锤都带着他拼尽全力的喘息。
这是传承,是新生代在钢铁熔炉中的淬炼。
画面二,细节捕捉:镜头掠过车间角落。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趁着休息的间隙,小心翼翼地从油腻腻的工具箱底层,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照片——那是他远在边疆参加铁路建设的儿子的照片。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带着无限思念和自豪的笑容。
他对着照片低声念叨:\"娃儿,爹在这儿,也在为国家出力呢…\"然后,他珍重地收起照片,抹了把脸,重新走向轰鸣的机器。
群体温暖:一个年轻学徒操作失误,差点被飞溅的铁屑伤到。
旁边的老师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开,嘴里骂骂咧咧:\"小兔崽子,眼睛长后脑勺了?\"
但骂完,却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又低声传授着经验。
周围工友也投来关切的目光,没有嘲笑,只有无声的支持和提醒。
这是钢铁丛林里的人情味,是工友间无声的守护。
画面三,生产线的韵律:镜头不再局限于个体,而是展现钢铁洪流的壮美。
巨大的轧机如同钢铁巨兽,将通红的钢坯吞入,又吐出笔直,闪亮的钢轨,传送带如同血脉,将成型的钢材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
航拍视角下,车间里纵横交错的管道,飞溅的火星,工人穿梭的身影,构成一幅充满力量感和工业美感的交响乐章。
镜头跟随一捆刚刚轧制好的优质钢材出厂,被装上火车,火车呼啸着驶过广袤的田野,穿过新兴的城镇。
最终,这钢材出现在建设工地上——它成为桥梁的骨架,支撑起跨越天堑的通途,它成为厂房的梁柱,撑起新中国的工业脊梁,它成为机器的部件,在千里之外的油田,矿山轰鸣运转。
镜头再次拉远。
从热火朝天的车间,到轧钢厂高耸的烟囱和飘扬的红旗。
再到京城拔地而起的新建筑,宽阔的马路,繁忙的火车站…
最终,镜头推向更广阔的天地——长江大桥的雄伟轮廓和火热的施工现场。
西北油田钻塔林立的剪影,东北老工业基地的钢铁森林…
旁白深沉而有力:轧钢机前的每一次锻打,传送带上的每一块钢材,都承载着建设者的汗水与梦想。
它们从这方寸车间出发,融入共和国奔腾的血脉,筑起我们脚下坚实的土地,托起我们头顶辽阔的天空,轧出钢材筑山河。
工人阶级的双手,正在创造崭新的时代。
苏长顺猛地睁开眼,眼神亮得惊人,他抓起钢笔,不再犹豫,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地舞动起来。
一个个场景,一句句旁白,一组组分镜头,如同有了生命般倾泻而出。
他要让这钢铁的轰鸣,响彻银幕。
他要让这工人的汗水,闪耀光芒。
他要让这车间的方寸之地,映照出共和国山河的壮阔图景。
这不仅是一部纪录片,更是一曲献给工人阶级的赞歌,是他苏长顺踏上更高舞台的钢铁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