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水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钻进聋老太太混沌的意识里。她费力地掀开沉重如铅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在刺眼的白墙和简陋的铁架病床上方。
没死!
一股说不清是庆幸还是不甘的情绪涌上来。旋即,强烈的恨意和刻骨的委屈缠绕住她枯朽的心脏。她记起了一切,那个苏长顺,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小畜生,他当众扒了她的脸皮,骂她是强认亲戚想占便宜的贱胚子。还有她那精心谋划的绝杀局…竟然因为身子不争气而错过最佳时机,自己还落得白受了这两天的罪。
不行,还有机会,必须找到王主任,告御状,把苏长顺那小畜生打入地狱。
门口传来脚步声。王主任带着一脸疲惫但公式化的关切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拿着病历本的护士。
\"老太太,您醒了?感觉怎么样?\"王主任的声音放得柔和,但眼底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来了!
聋老太太浑浊的老眼瞬间积蓄起泪水,喉咙里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床边栏杆。
\"呜…呜…王主任…王主任啊…老…老婆子以为…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眼泪说来就来,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往下淌。她的委屈是真的,羞愤和恨意也是真的。
王主任连忙上前,象征性地拍了拍老太太颤抖的手背:\"老太太,别激动,您这身子骨刚好点。\"
\"我听说了点事儿,您也别往心里去,\"王主任语气放缓,像是安慰,\"院里苏长顺同志呢,是反映了一个情况。他说您前两天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拍胸脯保证自己身体硬朗,以后自己的事自己干,绝不给院里群众添麻烦,要做个不给组织拖后腿的革命老积极…还说您…您儿子是烈士…不能给英烈抹黑…\"
王主任一边说,一边仔细盯着老太太的表情变化。
嗡!
老太太那浑浊的老眼猛地圆睁了!
苏长顺他…他胡编乱造了什么?
儿子是烈士?
这…从何说起?她一个解放前在大户人家当佣人,后来靠着点微末关系混了个五保户的老妈子,哪来的儿子?更别说烈士了。这…这弥天大谎,简直是往死里踩她啊。
巨大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这谎要是被戳穿,她这五保户身份都可能保不住。但在那零点几秒的停顿后,老太太那被皱纹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浑浊眼珠里,竟然在极致的混乱和恐慌中,猛地迸发出一道更疯狂的精光。
这…这现成的台阶,这送上门来的刀子啊。
苏长顺啊苏长顺,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以为这样就能踩死我?却不知这是捅破天了还给我递梯子。
她脸上的悲切瞬间被一种更深刻,被侮辱被损害的委屈所取代,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那呜咽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凄厉的嚎哭。
\"呜哇…王…王主任啊,他苏长顺不是人啊,他丧尽天良啊。\"老太太捶打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唾沫横飞,\"他…他不但污蔑我一个孤老婆子…想占柱子便宜…是寄生虫…是吸血虫…他…他现在还敢编造我儿子的身份,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啊!\"
她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王主任的袖口,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主任,天地良心啊,我老婆子的儿子…早些年…是…是死在打反动派的战场上…可他…他不是在队伍里扛枪的正规军啊…他就是个帮着送粮食跑腿的民夫…担不起烈士这两个沉甸甸的大字啊…他苏长顺就是胡编乱造,冤枉我老婆子啊,想用这烈属名声来套住我老婆子…也是想用冒充烈属的帽子把我往死里逼啊,我老婆子冤呐,他是要逼死我啊!\"
老太太哭得情真意切,把苏长顺的烈属帽子接过来,但巧妙地贬低了一下,既坐实了儿子为革命牺牲过,又哭诉苏长顺往死人身上泼脏水随意捏造烈属,用烈属帽子道德绑架她,逼她去死,直接把苏长顺钉在了\"侮辱底层为革命献身的民众\",\"捏造污蔑死人身份\"的耻辱柱上,这罪名可气死五保户罪名更重,更狠,这是政治错误,再不是内部矛盾。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变了。
苏长顺那小子…竟然还编造了别人儿子的身份?这简直是…太不像话了,捏造革命者身份,尤其还牵扯到牺牲者?
老太太的儿子身份具体如何姑且不论,但苏长顺编造她儿子是烈士然后拿来堵她嘴这事,性质极其恶劣。
王主任心里的天平终于狠狠地倾斜了,之前还觉得苏长顺临机应变能力强,现在只觉得这小子胆大妄为,不择手段。
\"老太太,您别激动。\"王主任按住老太太挥舞的手,语气加重,\"您好好养病,这些事…我都知道了。\"
老太太敏锐地捕捉到了王主任眼中的震惊和厌恶,心中那股毒火越烧越旺,哭声更加凄惨,紧紧抓住王主任的手:\"主任…老婆子我…心里苦啊…被当众羞辱…名声毁了…连我那苦命的,给队伍送粮死在半道上的儿子…也被这苏长顺拖出来糟蹋…我这口气…这口气…\"她又做出一副要晕厥的样子。
\"老太太!\"王主任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心已定,不容拖延的决绝,\"您现在就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想,政府给您兜底。\"她已经彻底相信老太太受到了巨大委屈,苏长顺的行为过分。
她斩钉截铁地说:\"苏长顺,他这行为性质极其恶劣,我会严肃处理,给您一个交代,您就在后院好好过您的日子,政府该给您的,一分不会少,邻居之间,处不来就不处,没必要看人脸色!\"
此刻,王主任完全站在了老太太这边,把苏长顺定性为十恶不赦。
\"至于那两个失职的联络员,刘海中,阎埠贵!\"王主任怒气未消,\"我已经狠狠批评了他们,让他们写检讨,后续他们必须负起看顾责任,每天轮班来看顾您,确保您的生活和安全,您有事,直接让他们找街道,或者让他们转告我。\"
老太太死死抓住王主任话里的每一个字,\"苏长顺…恶劣…严肃处理,心中狂喜如同毒汁蔓延开,赢…赢了?虽然过程九死一生,但她终于让王主任彻底站在了她这边,苏长顺那小子,完了,等着被狠狠被批斗吧。
她脸上依旧是悲戚的泪水,声音微弱下去:\"主任…谢谢您为我做主…我这老婆子的命…就捏在您手里了…\"
\"您放心!\"王主任郑重地点点头,看着老太太似乎平静下来,叮嘱护士两句,便匆匆离开了病房。她得立刻回街道研究怎么处理苏长顺,这小子,太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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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街道办已经傍晚,王主任立刻叫来了蔫头耷脑,如同斗败公鸡的刘海中和阎埠贵。
砰!王主任将一份街道办的正式批评意见拍在桌上。
\"刘海忠,阎埠贵,聋老太太的事,你们俩难辞其咎,严重失职,影响极坏,险些酿成大祸!更不用说…后续还有新情况。\"想到苏长顺编造烈属身份,她更气,\"老太太现在已经回院了,你们负责排班轮值,签军令状,再出事,唯你们是问。\"
她将两张排班表狠狠拍在两人面前:\"签字,按手印,从今天起执行!\"
后院里,邻居帮忙简单打扫过后的屋子依旧残留着霉味,但似乎多了一丝异样的底气。聋老太太躺在冰冷的炕上,盖着薄被,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闪烁着充满得意算计的光芒。
苏长顺?小畜生,等着吧,王主任亲自出马收拾你。
她仿佛已经看到苏长顺被打倒,被批斗的场景。枯槁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掌握胜利的姿态,摩挲着那洗得发硬粗糙的被角。这一次的算计,虽然过程惨烈,差点赔上老命,但最终的赢家,似乎…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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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南锣鼓巷95号院前院东厢房的玻璃窗上,映着屋里十五瓦灯泡昏黄的光。
\"笃笃笃!\"
敲门声急促而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打断了屋内的平静。
李晓梅放下手里刚缝了两针的袜子,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她起身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王主任的脸在楼道昏暗的灯影下,绷得铁紧,像是蒙了一层寒霜。她身后左右肃立着两位街道干事,手里捧着记录本和钢笔,面色同样严肃,一言不发。这架势,沉甸甸的,像块铅砣压过来。
\"王…王主任?您这是…\"李晓梅喉咙有些发干。
王主任根本没理李晓梅的话茬,目光锐利地越过她,直接投向屋里。她抬脚一步跨进了门槛,带来的冷冽空气让李晓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两个干事鱼贯而入,小小的东厢房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威压填满。
屋里,苏长顺正斜靠在桌边椅背上,手里摊着一张《京城日报》。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报纸微微垂下,目光越过纸边,迎上王主任那张山雨欲来的脸孔和她身后两名泥塑木雕般的干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阵仗不小。
苏长顺心底瞬间了然,聋老太太那老妖精果然是醒过神来了,而且这眼药上得够猛够毒,竟然能让王主任亲自带着干事连夜杀上门,这是要问罪,是要打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