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部大楼那雷鸣般的掌声和热切的目光犹在耳边眼前,苏长顺和许富贵感觉脚下都有些发飘,连带着扛过无数片子的许富贵,脊梁骨似乎都比平时挺直了几分。
杨厂长的脸上更是容光焕发,褶子都笑开了花。
放映室里的热烈祝贺稍歇,王局长的秘书便快步走过来,低声对杨厂长和前排几位领导说了几句。
很快,人群渐渐散去,但空气中那股兴奋劲儿似乎还未完全消散。
\"老杨,小苏,老许,你们几个跟我来。\"王局长大手一挥,声音洪亮,依旧带着放映室里未褪尽的激动。
三人跟随着王局长,穿过略显肃静的楼道,来到了他那间不算大,但陈设简朴务实的办公室。
秘书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文件,又给王局长换了个新茶杯,并给苏长顺三人倒了白水。
王局长没有坐回他那宽大的办公椅后,而是直接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沿,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人,开门见山,语气是发自肺腑的赞赏。
\"片子,特别好,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老杨,你们轧钢厂这回是真给我露了大脸,给咱们整个工业战线露了大脸,工人同志们干得扎实,你们这宣传的活儿,更是扎扎实实,轰轰烈烈,看得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杨厂长连忙谦虚:\"都是您领导有方,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提供了这么大的支持。\"他心里乐开了花。
\"工业部这边已经决定了,\"王局长手指有力地敲了敲桌面。
\"国庆期间,这部《轧出钢材筑山河》,要在部里直属的各大国营厂轮流放映,作为国庆献礼片,不仅仅是工厂内部,还要推动到各省市的重点工业城市去放,让全国的工人都看看,咱们工人阶级是怎么在党的领导下,用双手创造奇迹的,这个气势要打出来。\"
他顿了顿,看向苏长顺和许富贵:\"拷贝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部里会根据放映计划和覆盖范围,统一计算拷贝数量,到时候由部里协调制作,这是小事,后勤保障部会落实到位。\"
苏长顺和许富贵连忙点头。
能在全国工业系统放映,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荣耀和肯定了。
王局长话锋一转,脸色更显郑重:\"把你们三位特意留下来,主要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他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苏长顺脸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决定了,就在你们红星轧钢厂,成立一个新的科室。\"
杨厂长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提升轧钢厂的份量。
许富贵也激动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宣传口的人事要动一动了。
苏长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
来了!电影科,我苏长顺起飞的跳板。
然而,王局长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兜头泼下的冰水,让苏长顺满腔的热血瞬间凝固,脸上的喜色也僵硬了。
只听王局长清晰而沉稳地说道。
\"这个新部门,就命名为——文艺科!\"
嗡——
苏长顺感觉脑子里猛地炸开了锅。一片空白之后是无数的惊雷狂响,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巨大的落差冲击着他。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上下级礼仪和场合的严肃,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震惊和急切甚至有些变调。
\"等等,王局长,您刚才说…文艺科?不是…不是电影科吗?\"
话一出口,杨厂长和许富贵都惊愕地看向苏长顺。
许富贵是纯粹的意外和不解,文艺科?电影科?不都是好事吗?杨厂长则眼中闪过疑惑,觉得苏长顺有些失态了。
王局长显然也没料到苏长顺会有这么大反应。
他微微一愣,但并未生气。
他理解年轻人对新鲜事物的热情和期待,尤其是苏长顺这个直接功臣,对电影二字自然情有独钟。
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高层领导特有的务实考量解释道。
\"小苏啊,别激动。我知道你对电影这个词有感情。最初,我脱口而出的也是电影科,这点没错。\"
他看着苏长顺,像是要说服他,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可我仔细想想后,轧钢厂是咱们工业部下属的厂子,本质上不是专业的电影厂啊,我们最核心的任务,还是抓生产,搞建设,钢铁,机器,这才是咱们的根本。\"
\"电影拍摄这种事情,\"王局长摆了摆手,\"偶尔为之可以,比如这次,就是一次非常成功,非常必要的尝试。但它不会是常态,以后可能几年才拍一部重点题材的纪录片,主要还是为了宣传咱们工业建设的伟大成就。专门成立一个电影科,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闲着?这投入产出比不高嘛,资源上有点浪费了。\"
他话锋又一转,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规划。
\"但是,工人文化生活这一块,是非常重要的,不能忽视,每年五一劳动节,国庆节,还有传统的庆祝活动,厂里的文艺汇演,需要组织吧?工会负责群众活动,但需要一个专业的口子来把握方向,提高质量,比如排练话剧,演样板戏,组织工人合唱团,甚至搞搞单口相声,说个快板,活跃活跃气氛,这些不都是文艺工作嘛?\"
王局长越说思路越清晰,双手在空中划拉着。
\"我想啊,把这些原来分散在工会,宣传科的功能,现在有了需要专业能力的新项目,那正好,整合一下,合并成立一个专门的科室来负责,统筹规划,提高咱们轧钢厂工人文化生活的质量和档次。\"
他看着苏长顺,眼神带着期许:\"小苏,你们搞的这个纪录片,就是一次成功的文艺实践,证明你们有这个能力,把这份工作交给你,是组织上的信任。\"
最后,他一锤定音:\"所以啊,电影科这个名字,范围太窄了,涵盖不了这个科室将来要承担的所有重要工作,叫文艺科,才最准确,最合适,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就这么定了。\"
文艺科!
这三个字像带着冰的锤子,狠狠砸在苏长顺的心口上。
他内心的哀嚎几乎要冲破喉咙:别啊,王局长,您这可是把我往火坑边上推啊。
十年后,所有跟文艺两个字沾边的,有几个能有好下场?样板戏除外,其他人哪个不是重点关照对象?那时候的他,就是要被打倒的那个靶子。
千算万算,搞出这么个轰动性的纪录片,搭上京影厂的线,就为了跳到这个叫电影的小众,低调,技术性强,还能偷偷摸摸在未来娱乐大潮中铺路的科室啊。
您这一句深思熟虑,直接把我送进了最危险的风口浪尖——文艺科。
到时候甭管你是不是搞电影的,只要是文艺科的,那在别人眼里,就是搞意识形态,搞精神领域的典型代表,他这不成了活靶子了吗?
许富贵不懂,他还傻乐以为前途更远,这哪是远?这是一条通向悬崖的快车道。
巨大的危机感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苏长顺。
他有拒绝的权力吗?没有!连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敢提一点关于未来风险的隐忧,之前所有的功劳,建立的良好印象,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王局长会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组织的器重,那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别说副科,恐怕连现在宣传科干事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他这次豁出去搞纪录片,归根结底,目标就是跳出后勤打杂的圈子,在新成立的专业科室里卡一个副科的实职位置。
要想上副科,眼下这个机会…似乎确实是他能达到目的的唯一跳板,不能拒绝,那就只能享受,至于以后,以后再说,总有办法应对。
王局长看着苏长顺沉默不语,脸色微微发白,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他没多想,只当是年轻人面对突然加重的担子,有些措手不及,担心做不好的正常反应。
他理解地点点头,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好了,年轻人,肩膀扛重担才能更快成长,组织上信任你的能力,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回去,安心工作,等着部里下正式的文件通知,具体任命和编制,文件里会明确。\"
\"是,领导您放心,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杨厂长立刻接话,顺便用眼神示意还在失神的苏长顺。
苏长顺被杨厂长的眼神惊醒,强压下心头的思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恭敬但绝对算不上开心的笑容,喉咙有些发紧地应道。
\"是…王局长,我们…我们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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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工业部那威严的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来时意气风发,归时心事重重。
杨厂长在前头和司机说着话,脸上犹有兴奋之色。
回轧钢厂的吉普车里,气氛有些凝滞。
苏长顺坐在后座,脸朝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一言不发。
他眼神复杂,眉头紧锁,仿佛窗外不是繁华的京城,而是未来布满荆棘的险途。
许富贵坐在他旁边,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小声带着疑惑和一丝兴奋问道。
\"长顺,你刚才…咋了?我觉得文艺科挺好的啊,这比光拍电影的科室,管得可宽多了,又是电影又是汇演,管着全厂的文艺活动,这地位…前途多敞亮啊,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
苏长顺缓缓转过头,看了许富贵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有茫然,有担忧,还有一丝对无知是福的淡淡羡慕。
他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前途更远?
苏长顺心里苦笑着摇头,这条路,不是更远,是前路的风…更暴烈了。
他闭上眼,靠在后座冰冷的皮革靠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事已经板上钉钉,暂时无法改变,但是,他能改变这个新科室的工作方法。
只要以后在他管理下的文艺科,没有辫子可抓,这路也不是一定就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