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干事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李家村所有人的心上。
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李大壮的心窝子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些他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算计,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手段,就这么被一个年轻人,用最粗俗、最直白的话,给掀了个底朝天!
他这么多年的确是这么干的。
可他伪装得太好了,好到连他自己都快信了,自己就是那个被婆娘连累的老实人。
一般人,还真就看不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可这个蔡干事……他才来几天?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李大壮想不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周围那些村民,原本只是来看个热闹。
可听完蔡干事这番话,现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水,瞬间就炸开了锅!
“嘶……”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满是震惊。
“你别说,蔡干事这么一讲,我好像……还真是咂摸出点味道来了?”
一个跟李大壮家做邻居的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对啊!我想起来了!”
另一个婆娘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尖利了。
“去年开春,他家那口子刘翠花,非说咱家当院的枣树枝子碍着她家采光了,天天上门来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后来呢?”旁边的人赶紧追问。
“后来,就是李大壮提着两个窝窝头来了呗!”那婆娘撇着嘴,一脸的恍然大悟,“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说他婆娘头发长见识短,让我别跟她一般见识,看在他的面子上,就把那枣树枝子给砍了。”
“我当时就觉得,李大壮这人是真实在,摊上那么个婆娘也是倒了血霉了!心一软,就让他家男人把树枝给锯了!”
“现在想想……”
那婆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娘的!他家采光好了,我家那枣子一年可就少结了十几斤!我这是被他们两口子当猴耍了啊!”
这一番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没错没错!我家也是!”
“我家地垄,不就是被他家婆娘撒泼打滚,硬生生给占过去一尺宽?最后也是李大壮出来说好话给平的事儿!”
“还有我家分的柴火垛……”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桩桩件件,全都是刘翠花在前面当泼妇,又吵又闹,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然后在所有人筋疲力尽,烦不胜烦的时候,李大壮这个“老实人”就闪亮登场了。
他永远都是那副愧疚的、诚恳的、恨不得给你跪下的模样。
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别人看在他“识大体”的面子上,吃了这个哑巴亏。
现在被蔡干事这一点破……
这哪里是李大壮倒霉?
这分明就是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好处,全进了他们李家的口袋。
骂名,全让刘翠花一个人背了。
可刘翠花在乎吗?
她不在乎!她本来就是村里出了名的滚刀肉,多几句骂名算什么?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而他李大壮呢?
不仅半点损失没有,还白得了一个“明事理”、“好人”、“老实巴交”的绝佳名声!
想明白这一层,所有人再看向李大壮的眼神,都变了。
那目光里,再没有了之前的同情和敬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混杂着鄙夷、审视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
就像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陌生怪物。
李大壮感受着周围那些刀子般的视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比被人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还要难受。
他的好名声……
他经营了半辈子的老实人形象……
在今天,在这一刻,被彻底砸了个粉碎!
李大壮现在,真的是有苦说不出。
浑身上下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因为蔡干事说的,全都是真的!
可他不能认!
认了,他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哑着嗓子为自己辩解。
“我……我没有……”
“蔡干事,各位乡亲,这事儿……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他捶着自己的胸口,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要是早知道刘翠花那个败家娘们要去搞什么神婆,我……我就是打断她的腿,也绝对不能让她去干这种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痛心疾首地强调。
“搞封建迷信,这是多大的错误?我懂这个道理!我怎么可能纵容她!”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人群中,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就在这时,一个冷不丁的声音,像是一根针,戳破了他好不容易吹起来的气球。
“大壮叔。”人群里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你说你要是早知道,就能阻止翠花婶子?”
这年轻人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然后目光重新锁在李大壮惨白的脸上。
“我怎么觉得,你不是会提前阻止,而是会跟以前每一次一样,等翠花婶子把事儿都闹完了,便宜都占够了,你再出来当个好人,装模作样地把她骂一顿呢?”
他学着李大壮刚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回去好好教训她’,‘给她个交代’。”
年轻人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村委会大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结果呢?”
“过不了三天,翠花婶子故技重施,该撒泼撒泼,该占便宜占便宜。”
“然后你李大壮,就又站出来说,‘哎呀,对不住大家,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啧啧。”
年轻人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轻蔑,不加任何掩饰。
“我们都糊涂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翠花婶子天生就不服管教,野马似的谁也拴不住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顿地砸向李大壮:“还是你大壮叔……在自个儿家里压根儿就没一点威严,你说的话,翠花婶子她……根本就不听啊?”
这句话,比之前蔡干事那些话的杀伤力还要大!
这不仅仅是质疑他的人品,更是在公开嘲讽他的无能,践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李大壮的脸,唰的一下,从惨白变成了铁青,最后,又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酱紫色。
“你……你胡说!”
他指着那个年轻人,手指都在哆嗦。
他急于证明自己,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次!这次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千真万确!”
那个年轻人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就笑了。
那笑容,灿烂又残忍。
“哦——?”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眼睛里闪着猫捉老鼠般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只是‘这次’你不知道?”
他往前一步,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以前的那些事儿呢?”
“我家地垄被占那次,你事先知情吗?”
“王大爷家枣树被逼着砍了那次,你事先知情吗?”
“还有张婶子家的柴火垛……”
年轻人步步紧逼,根本不给李大壮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么说,以前那些事儿,你全都是事先知情的?就是故意放你家刘翠花出来当泼妇,又撕又咬,把好处抢到手。”
“然后你再出来和稀泥,做好人,坐享其成,白得一个好名声?”
“李大壮,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大壮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地堵住了。
他想说“不是”。
可他刚才亲口说了“这次不知道”,那不就等于承认了“以前是知道的”?
他想说“是”。
那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实人形象,就彻底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我没……没有……”
他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开始磕巴了。
“没有这样的事儿……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然而,他的辩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语无伦次的模样,所有村民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村民们冰冷的目光,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齐刷刷地扎在李大壮的身上。
那沉默,比任何喧嚣的指责都更让人窒息。
就在李大壮以为自己快要被这片死寂压垮的时候,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一个蹲在墙根下的老庄稼汉,磕了磕烟斗里的灰,抬起头,眼神却直勾勾地看着蔡干事。
“蔡干事啊,你看这事儿闹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咱们大壮叔,跟翠花婶子晚上睡一张床,一个被窝里取暖。”
“可翠花婶子白天干了啥,他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老汉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寻思着,他这怕不是眼睛或者耳朵,出了啥大毛病吧?”
“要不,咱大伙儿凑点钱,送他去县里医院好好治治?别给耽误了!”
这话一出,人群中立刻传来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噗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