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院落。
周秋兰坐在略显冷清的房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
桌上那个曾经沉甸甸到压手的紫檀木钱匣,如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冬白,”她默默将视线收回,嗓音干涩,“去问问,这个月的份例,到底什么时候能领下来?”
站在一旁的冬白面上迅速掠过一丝为难,接着又飞快地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这才无奈的道:“主子,前两日奴婢去问过了,管事嬷嬷说,如今府里大小开支都要经棠华院那位过目画押才能支取,偏偏小祖宗这几日身子有些乏,还没来得及看账本呢。”
周秋兰的手猛地攥紧了桌角,面色阴沉得可怕。
她用力咬了咬牙,咬牙切齿开口,“还让她看账本?她能看明白吗!”
她周秋兰,竟沦落到要眼巴巴等着一个黄毛丫头赏饭吃的日子。
国公爷也真是糊涂了,竟然把这种事交给一个三岁半的奶娃娃来管。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下的思绪,一字一句地道:“你去领,现在就去,就说……就说我急用。”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去的时候姿态放低些。”
冬白眸光微闪,不敢多言,只低声应了“是”,接着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周秋兰看着窗外日影一点点西斜。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冬白回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干瘪的荷包,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惶恐。
“主子。”冬白的声音细若蚊呐,双手将荷包奉上,恭恭敬敬开口,“这个月的份例,领……领回来了。”
周秋兰没接,只冷冷地扫了一眼那瘪塌塌的荷包。
里面的分量,不用掂量也知道少得可怜。
这点银子。
连打点个跑腿的小厮都不够!
她甚至能想象管事嬷嬷那副看似恭敬实则鄙夷的嘴脸,还有那些下人们背后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这府里,上上下下,已经彻彻底底没有她的活路了。
不行。
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她脑中。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内室一个上了锁的旧樟木箱子前,蹲下身开始翻找起来。
箱底压着一本泛黄的医书。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眼神在那些晦涩的药名和古怪的方子上飞快掠过。
终于,她的手指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那上面用一种褪色的朱砂写着几行小字。
此物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形似枯草。
碾磨成粉,混入清露,无色无味,寻常银针亦无法探知。
其性极阴寒,若沾染肌肤,初时并无异样,然遇温热则渗入肌理,若体虚年幼者沾染,时日一久,便如寒冰蚀骨,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周秋兰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指尖死死抠住那页纸,指节都隐隐泛了白。
就是它了!
无色无味,也无从查起。
她迅速合上书,将它重新塞回箱底最深处,最后落了锁。
然后,她坐到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铜镜,仔仔细细地梳理好自己有些散乱的鬓发。
她努力扯出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温和的表情。
她扬声唤道:
“冬白,备水,更衣。我要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几日后,周秋兰果然递了牌子入宫。
她特意选了一身颜色黯淡的藕荷色宫装,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凤仪宫暖阁。
周秋兰垂首敛目,姿态放得极低。
“臣妇叩谢娘娘恩典,若非娘娘昔年照拂,臣妇在这府中……”
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恰到好处地顿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如今府中诸事,皆赖姑娘,姑娘年纪虽小,却极有主意,事事亲力亲为,臣妇……臣妇倒成了无用之人,每日不过是吃口闲饭,看顾些不打紧的琐碎,万事……万事都需仰仗小祖宗恩典了。”
她将“仰仗恩典”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
说话间,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绞紧了锦帕。
皇后端坐上首,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目光淡淡的掠过周秋兰身上那件过时的衣裳,只道:“棠丫头懂事,你也能享享清福。”
周秋兰心头一刺,面上却挤出一抹更加谦卑的笑容,“娘娘说的是,是臣妇的福分。”
暖阁里一时只剩下檀香袅袅,和皇后指尖佛珠相碰的细微声响。
周秋兰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做出准备告退的姿态。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福了一礼:“叨扰娘娘许久,臣妇这便告退了。”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脚步却又迟疑地顿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事。
她脸上显露出一丝犹豫,手指下意识地探进宽大的袖笼里摸索着。
“娘娘,”她转过身,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臣妇……臣妇今日进宫,除了给娘娘请安,还有一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索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双层锦盒。
外层是靛青色的素缎,虽然料子普通,但边角处绣着极其细密精巧的缠枝暗纹,显是用了心思的。
她双手捧着锦盒,姿态恭敬地奉到皇后面前。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偶然翻出这个,”她语气带着点怀念和讨好,“是早年臣妇娘家陪嫁里的一个玩意儿,虽不值什么,但里面是副小巧的鲁班锁,打磨得极光滑圆润,一个毛刺也无。”
“臣妇瞧着它精巧,想着小殿下们正是喜欢钻研这些机关巧物的时候……便斗胆带了来。”
她微微颤抖着手,轻轻打开了锦盒的上层盖子,露出里面几个形状各异,被打磨得油光水滑的木块,确实看着就温润不伤手。
“这东西放在臣妇那里也是蒙尘,若是……若是能给殿下们解解闷儿,也算是它的一点造化了。臣妇不敢奢望,只求娘娘……莫嫌弃这粗陋之物。”
皇后原本有些意兴阑珊的目光,在看到那确实精致圆润的木块时,才稍稍动了动。
她随意地抬了抬下巴,对身旁侍立的大宫女道:“你有心了。收下吧,回头看看哪位皇子公主喜欢,拿去玩玩便是。”
“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周秋兰深深福礼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在垂首的瞬间,她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厉色。
一个时辰后。
回到云府院落后,周秋兰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心腹老嬷嬷。
她走进内室,从床榻下摸出一个小小的,被密封得极严实的瓷瓶。
她拔开瓶塞,里面是半瓶近乎透明,微微有些粘稠的液体,闻着没有一丝气味。
接着,她取出一根极细的银簪,簪头裹着一点特制的棉絮。
她小心翼翼地将簪尖探入瓶中,蘸取了一丁点液体。
旋即,她拿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全新的鲁班锁。
这是她让老嬷嬷偷偷从宫外买来的,与她献进宫的那个,除了里面的东西之外,别无二致。
她的动作异常缓慢,异常专注。
银簪带着那一点液体,精准地涂抹在鲁班锁内部那些精巧的榫卯接口处。
液体迅速渗入木质纹理,只在木头上留下一道湿痕,片刻后便彻底干透,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老嬷嬷在一旁看着,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手心里全是冷汗。
周秋兰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和破绽,这才将那个涂了毒的鲁班锁,轻轻放回锦盒里。
“好了,”她合上锦盒的盖子,声音轻飘飘的,“想办法,把这个……送到该去的地方。让人一定要和那位说清楚我想与之合作的意思。”
“是。”
翌日清晨,棠华院。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暖融融的。
云棠正懒洋洋地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青鸢用小银匙喂到嘴边的蜜渍樱桃。
她粉嫩的脸颊鼓鼓的。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她的牙齿总算是好多了,甜食也可以吃上一些了。
青鸢一边喂,一边轻声禀报:“主子,昨儿个二房那边,动静不小。”
云棠眼皮都没抬,含糊的“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先是冬白去账房闹了一场,硬是把这个月的份例提前给领走了,不过……”青鸢顿了顿,“领回去的,比往年缩水了大半。管事嬷嬷是按主子您新定的规矩给的。”
云棠又“嗯”了一声,小舌头舔了舔沾着糖霜的唇角,似乎并不意外。
“还有,”青鸢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昨日午时刚过,二夫人递牌子进宫了,在宫里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
云棠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咽下嘴里的樱桃,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语气疑惑,“进宫?她进宫做什么?”
她小眉头轻轻蹙起,“找皇后娘娘诉苦?还是……”
她没往下说,只是伸出小胖手,又捻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那双大眼睛里没了方才的懒散,多了点若有所思的亮光。
青鸢垂手侍立,没有接话。
她只需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告诉主子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