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颤抖着双手,仿佛在触摸一件跨越时代的圣物。
他绕着那座巨大的高炉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
粗糙的指尖划过炉壁,那是一种冰冷、致密、毫无瑕疵的质感,完全不同于他毕生所见的任何砖石或金属。
每一次触摸,每一次观察,都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
“这个进料口的设计……”
他指着高炉顶部那个结构精巧的密封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如此巧妙,完全隔绝了热量外泄,又方便添加物料,这……这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的视线又被那些盘根错节的黑色管道吸引。
“还有这些管道,它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鼓风。”
艾伦的声音平静传来,不带一丝波澜。
“持续稳定的超高温,需要持续稳定的空气供应。人力和兽力拉动的风箱,效率太低,温度也不均匀。”
巴克的脑中瞬间闪过自己那用了几十年的牛皮风箱,和眼前这个由水力驱动,通过精密管道输送气流的庞然大物相比,简直就是蒙昧时代的原始工具。
老马丁也从对神迹的跪拜中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是个石匠,对金属的理解不如巴克,但他对结构和精度的敏感却无人能及。
他用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水力锻锤旁边那套复杂的传动齿轮,眼中闪烁着一种工匠独有的,近乎痴迷的光芒。
“大人,这些齿轮的啮合精度……”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敢用我祖先的名义发誓,就算是王都的皇家工匠坊,也绝对做不出这种东西。这……这不是人力能完成的。”
“那是因为他们的技术还不够。”
艾伦走到高炉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厚实的炉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唤醒了沉睡的钢铁巨兽。
他转身看向巴克。
“巴克,你觉得,要多久才能让它喷出第一道火焰?”
巴克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冷静下来。
他六十年的工匠生涯告诉他,再神奇的造物,终究需要人来操作。面对这超越理解的设备,他的骄傲和经验,第一次变成了恐惧和负担。
“大人,我……我需要先熟悉它。”
他指着高炉、锻锤、鼓风机,声音艰涩。
“我需要了解它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阀门的作用。还需要准备足够优质的焦炭和铁矿石。如果……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明天下午,我们可以尝试点火,看看能不能出铁水。”
“不够快。”
艾伦摇了摇头,直接否定了他的计划。
“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在今晚,点燃第一炉火。”
“可是大人!”
巴克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写满了焦急。
“这是神物。如此复杂的设备,我们从未接触过,如果操作不当,万一损毁了……”
“我会指导你。”
艾伦平静地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指着高炉侧面的一个复杂阀门组。
“那个红色的转轮,控制主风道。旁边那个铜质的拉杆,是紧急泄压阀。相信我,我比你,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它。”
巴克怔怔地看着艾伦那双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年轻人的冲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蕴藏着千百年的智慧。
心中的恐惧与忐忑,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下来,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感。
这位年轻的领主,他身上似乎真的存在某种超越凡人理解的力量。
“好!我听您的!”
巴克不再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花白的胡子随之抖动。
“需要我做什么?请您吩咐!”
“首先,检查水力鼓风机的连接。”
艾伦指向仓库角落那个由水车和巨大风箱构成的复杂装置。
“我要你亲自带人检查,确保每一根管道都密封良好,任何一丝漏气都是不允许的。”
命令下达,工坊里立刻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工匠们粗重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
那名被派往红岩领的龙卫,已经策马狂奔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凉的暗红时,红岩堡那座标志性的,由赤色巨石垒砌而成的高耸城堡,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尽头。
维克多伯爵的府邸,就坐落在红岩堡的最高处。
石制的城堡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显得阴沉而威严,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龙卫没有丝毫减速。
战马的铁蹄踏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溅起一连串火星,他如同一支离弦的冷箭,直直冲向城堡那厚重的橡木大门。
“站住!”
门口两名身披重甲的守卫立刻交叉长戟,厉声喝道。
“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伯爵府邸吗!”
龙卫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没有看守卫,目光越过他们,直视着城堡深处,声音冰冷如铁。
“银霜领使者,求见维克多伯爵。”
守卫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
“银霜领?”
其中一个守卫嗤笑出声。
“那个鸟不拉屎,快要被兽潮踏平的穷乡僻壤?还敢派使者来?”
另一个守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维克多伯爵正在与贵客们享用晚餐,没空见什么乡下来的……”
“让他见。”
龙卫的声音骤然变冷,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告诉他,艾伦·伊思塔伦的使者到了。”
“艾伦·伊思塔伦”这个全名,如同带着魔力。
守卫们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
王室血脉,即便是一位拒绝了王位的放逐王子,其名讳的分量,也绝不是他们这种小角色敢于怠慢的。
两人脸上的倨傲迅速褪去,换上了一丝惊疑和惶恐。
很快,龙卫就被引着穿过阴森的走廊,带到了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巨大的红木长桌旁,脑满肠肥的维克多伯爵正举着镶嵌宝石的金杯,与几位衣着华丽的贵族客人开怀畅饮。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油腻香气与昂贵麦酒的醇香。
维克多伯爵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阴险与贪婪。
他看到龙卫走进来,漫不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用油腻的手帕擦了擦嘴。
“银霜领的使者?”
他拖长了音调,发出一声冷笑,言语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艾伦那个被赶出王都的小鬼,派你来做什么?是来向我乞求粮食,还是哭诉着要献上领地,换取我的庇护?”
周围的贵族们发出一阵哄笑。
龙卫面无表情,既没有行礼,也没有畏惧,只是如同一尊雕像般平静地站在那里。
“我的领主,艾伦·伊思塔伦大人,让我向您转达他的谢意。”
“谢意?”
维克多伯爵皱起了眉头,笑声戛然而止。
“谢什么?”
“谢谢伯爵大人慷慨赠予银霜领的礼物。”
龙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那些技艺精湛的铁匠、石匠还有强壮的矿工,我的领主对这份大礼,非常满意。”
整个宴会厅的喧嚣,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笑声都卡在了喉咙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叉子掉落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维克多伯爵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抽,血色迅速褪去,瞬间变得铁青。
他想到了什么,抓着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那两百多个被您从红岩领驱赶出去的难民,如今,已经全部成为了银霜领光荣的领民。”
龙卫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维克多伯爵的脸上。
“他们很感谢伯爵大人的‘慷慨’与‘仁慈’,让他们在绝望之际,找到了新的家园。”
“混蛋!”
维克多伯爵终于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霍然站起。
他身前的金杯被震得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殷红的酒液流淌一地。
“那些该死的贱民!他们竟敢!”
“我的领主还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龙卫完全无视他那几乎要吃人的愤怒,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
“如果伯爵大人领地里还有更多这样的‘礼物’,银霜领随时欢迎,我们来者不拒。”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羞辱。
“滚!”
维克多伯爵指着龙卫的鼻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像是夜枭的临死前的哀嚎。
“给我滚出去!”
龙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微笑。
他后退一步,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军礼,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宴会厅。
他的使命,已经完美达成。
而在千里之外的银霜领。
“霜火I型”工坊里,第一炉熊熊的火焰,已经点燃了。
巴克严格按照艾伦的每一个指令,双手沉稳,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风门阀,调节着进料口的开合角度。
橙红色的火焰在高炉内部咆哮,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如同巨兽的心跳。
肉眼可见的,炉壁上的一个特殊观察口,其内部的颜色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
“感觉到了吗?”
艾伦站在他身边,声音在轰鸣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炉心的温度已经突破了你们传统土炉的极限。火候,差不多了。”
巴克擦了擦额头上因为紧张和高温而渗出的汗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准的温度控制。
通过几个简单的阀门和拉杆,就能让这头钢铁巨兽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强大。
这座高炉,简直就像是有生命一样,能够听懂人的指令。
“现在,投入铁料。”
艾伦下达了新的命令。
早已准备好的工匠们,立刻抬起一篮篮经过精挑细选的赤铁矿石,倾倒进高炉顶部的进料口。
随着矿石的落入,炉内咆哮的火焰颜色开始急剧变化。
从深沉的橙红,迅速蜕变为刺眼的亮黄,最后稳定在一种耀眼的纯白。
“大人,这个温度……”
巴克透过观察口,感受着那股几乎要将灵魂都融化的热浪,震惊地喊道。
“这比我见过的任何王都熔炉的温度都要高!高得多!”
“这才刚刚开始。”
艾伦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个小时后,当高炉底部的某个指示器变成了特定的红色时,艾伦下令。
“出铁。”
巴克亲自上前,拉动了一个沉重的杠杆。
高炉底部的出铁口被缓缓打开。
下一秒,一道比正午太阳还要璀璨的银白色液体,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从出料口奔涌而出,顺着预设的石制凹槽,流向一旁的模具。
那光芒照亮了整个工坊,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那副如同见了神迹的表情。
巴克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天哪!看这颜色!看这流动性!”
他颤抖着声音,几乎是在嘶吼。
“没有杂质!我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纯净的铁水!”
艾伦满意地点了点头。
系统出品,果然不负期望。
“巴克,庆祝的时间以后有的是。”
艾伦转向那位已经陷入狂热的老铁匠,下达了第二个任务。
“现在,用这些最精纯的铁水,立刻开始,为我们的矿工和工匠,打造出这个世界上最锋利,最坚固的工具。”
“是!大人!”
巴克猛地挺直了腰板,用力点头,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名为狂热的火焰。
而在红岩堡的城堡宴会厅。
维克多伯爵正在暴跳如雷,像是被困在笼中的疯熊。
“卡伦!”
他对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儿子咆哮,唾沫星子横飞。
“你不是信誓旦旦地告诉我,银霜领已经完蛋了吗?你不是说艾伦那个小崽子和他的领民,不出十天就会饿死、冻死吗!”
卡伦·法尔科内缩着脖子,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颤抖。
“父亲,我……我上次去的时候,他们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
“确实什么?”
维克多伯爵冲过去,一巴掌狠狠扇在卡伦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确实到能够收留我那两百个贱民?确实到有余力派一个该死的使者,跑到我的宴会上来羞辱我?”
“父亲,我……我觉得艾伦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卡伦捂着火辣辣的脸,努力为自己辩护。
“那些突然出现的霜寒龙卫,还有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粮食……这不正常!”
“秘密?”
维克多伯爵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冷笑。
“我不管他有什么狗屁秘密!我只知道,他侮辱了法尔科内家族的荣耀!我只知道,银霜领,必须被从地图上抹掉!”
他猛地转过身,阴鸷的目光扫过在场那些噤若寒蝉的贵族。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阴森。
“诸位,我们不能再等了。今天他敢收留我的领民,明天就敢抢我们的矿山,后天就敢觊觎我们的爵位!艾伦这个小鬼,已经成了我们北境所有人的威胁!”
“维克多,你想怎么做?”
一个坐在下首,身形瘦削的中年贵族皱着眉问道。
“联合。”
维克多伯爵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召集北境所有的领主,以清剿叛逆、维护北境秩序为名,联合起来,出兵!用我们的铁蹄,彻底踏平银霜领,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挂在城堡的旗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