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冲迈进赵国公府书房的门槛,小腿肚子直转筋。
紫檀大案后,长孙无忌正批阅文书,眼皮都没抬一下。书房里静得吓人,只有狻猊炉里银炭偶尔的噼啪声。
“阿…阿耶。”长孙冲嗓子发干。
“嗯。”长孙无忌笔下不停,“工坊那头不忙了?”
长孙冲心一横,语速飞快:“成了!新犁成了!三亩实地,亩产实打实四石!工坊外面都挤爆了!恪哥说要扩坊,让更多农户用上好农具,大增粮赋!可眼下…缺周转的钱!”
他偷瞄父亲,见那笔尖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赶紧补上,“恪哥让我问问,阿耶可愿参股?或是暂借周转?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稳赚不赔!”
长孙无忌终于搁下笔,目光锐利如刀锋扫来:“借钱?给李恪?”
长孙冲感觉后背凉飕飕的:“是、是啊!为国分忧嘛!若是您不方便…恪哥说就只能去找宿国公他们商量了…”
他故意把最后半句拖得又慢又清晰。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长孙无忌指节叩击光洁案面的轻响。
四石粮赋!实打实的巨大政绩。
李恪那小子虽是个刺头,但这铁犁却是真金白银的利国利器。
参股?
风险太大,牵扯太深…借钱,倒是最稳妥。
“增赋裕民,确是大善之举。”
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府库可以挪借一千贯与你,一年为期,届时归还本金即可。参股就不必了,老夫身为朝廷重臣,不宜涉足商事。”
一千贯对偌大的国公府不过九牛一毛,却能换来“扶助农桑”的美名,在陛下面前添彩,更能让李恪欠下一个人情——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长孙冲心头狂喜,强压着才没蹦起来:“多谢阿耶!”
心里对李恪的佩服简直到了顶点——
恪哥真是把阿耶的心思算透了!果真吃这套!
……
沉甸甸的一千贯铜钱,连带几匹价值不菲的越州缭绫(作为质押),被送进了恪记工坊。
长孙冲扬眉吐气,嗓门亮得能掀屋顶:“恪哥!钱到了!我阿耶借的!”
李恪捻了捻那光滑如水的缭绫,眼中精光一闪:“好!东风齐备!”
他雷厉风行,毫不拖沓。
长安城外漕渠畔,官道旁那片闲置的荒地,迅速立起了界桩。
招募来的流民工匠伐木、烧砖,号子声震天动地,能把树梢的麻雀惊飞。
连绵的场院与高大宽敞的工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簇新的黑漆大匾高高挂起——
恪记农具工坊!
……
“进了恪记工坊的大门,就是凭自己手艺堂堂正正吃饭的工匠!”李恪站在崭新的工棚前,声音洪亮,压过所有嘈杂。
“工钱,日结!一日三餐,管饱管够!”
“干得多,拿得多!手艺拔尖的,额外重赏!”
“谁要是能改进犁具,让铁犁更省料、更耐用——赏钱翻倍!”
“工坊赚了钱,人人都有份分红利!”
流民工匠们一个个眼睛瞪圆,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干得多真能拿得多?”
“改进了手艺真能发财?”
“还能分…分红利?”
无数道灼热的目光死死钉在李恪身上,空气仿佛要烧起来——
这哪是来做工的?
这分明是给了他们一条改命的路!
……
工坊内,炉火熊熊,热浪扑面。
三排锻炉分工明确:锻打犁铧、弯曲犁辕、打造镰刀锄头。
叮叮当当的锤打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充满力量的洪流。
李恪用铁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犁铧胚:“都看仔细了!这一步,叫‘淬火’!”
话音未落,通红的铁块猛地浸入旁边盛满清水的大槽——
“滋啦——!”一声爆响!浓郁的白气冲天而起!
“水火相激,外坚内韧!”李恪大声点出关键。
一个心急的青年工匠学着样子,也夹起一块铁胚淬入水中。
“喀啦!”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铁件应声碎裂!几块碎片崩落在地。
“火候没到!”
李恪扫了一眼,浑不在意,“记住要点!铁要烧透!入水要快!碎了的料,回炉再造便是!”
这小插曲非但没让人泄气,反而让围观的工匠们看得更加眼都不敢眨。
……
树大难免招风。
恪记工坊的迅猛势头,终于引来了长安城原有农具行会的忌惮。
暗箭,悄然而至。
长安县衙接连收到几份诉状:有农户声称新购的恪记铁犁,犁铧断裂!
李恪亲自验看送来的残件。
断口处呈现灰白色,质地异常脆硬,绝非正常淬火该有的样子。
“有人在淬火的时候动了手脚!”负责淬火的老师傅王铁头气得胡子直抖。
李恪立刻召集所有负责淬火的工匠。
断裂的犁铧残片在空地上堆成了一个小堆。
“恪记的招牌,是靠真材实料和过硬手艺打出来的!”李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寒的穿透力。
“即日起,每一件成品出炉,必须烙上‘恪记’印记!经手的工匠,留名记录!”
“出库之前,必须经过三道查验,一道都不能少!”
说完,他抄起旁边一把沉重的大锤,对着那堆残犁铧,轰然砸下——
“哐!!!”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碎铁四散崩飞!
“所有次品,当众熔毁!责任人,罚钱抵偿损失!”
“若有蓄意作乱者——扭送官府,严惩不贷!”
工匠们无不凛然。那几个负责淬火的工匠,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
烙印与严格的三重质检制度迅速推行开来。
恪记工坊当众熔毁次品的消息,也如风一般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出乎行会意料的是,恪记农具的口碑非但没有受损,反而因为这份“较真”和对质量的坚持,更加深入人心!
农户们都说,恪记的烙印,就是好农具的保证!
工坊的月产量稳步攀升,铁犁产量一举突破五百把。
在“计件工钱+优者重赏+年底分红”三重刺激下,来自流民的工匠们爆发出惊人的干劲,整个工坊热火朝天,连带着附近卖吃食的小贩生意都好了不少。
这天,那个曾淬坏过铁件的青年工匠刘三,涨红着脸,捧着一个带木榫卡扣的犁评(调节犁地深度的部件),忐忑地找到李恪:
“郎…郎君,您看,加个这样的木榫卡子,调深浅的时候就不用再弯腰去拧那个楔子了,站着脚一踢就能卡住…”
李恪接过来仔细一看,又上手试了试卡扣的松紧,眼睛顿时一亮:“妙!省时省力,好想法!赏十贯!新犁全部改用这个!”
“十贯?!!!”
周围的工匠们一片哗然,羡慕的目光几乎要把刘三烧穿。
十贯钱!
在长安城里能买足足两百斗上好的粟米!够买两头壮牛!寻常五口之家大半年的嚼用!
技改真能翻身!真能发财!
一股钻研琢磨、精益求精的风气,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坊。
叮当的锤打声中,开始夹杂着低声的讨论和比划。
……
李恪正盘算着用赚来的钱再买下邻近的土地,进一步扩大工坊规模。
一封素雅精致的洒金请柬,递到了他的眼前。
清丽脱俗的簪花小楷写着:
“闻郎君精研格物之理,造物之妙,名动长安。家父杜公(杜如晦)亦素重此道。小女子明月,心慕玄微,冒昧相邀。明日申时,寒舍备有清茗,恭候郎君莅临赐教。”
杜如晦的闺女?杜明月?
李恪指尖轻轻划过“格物玄微”四个字,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论格物?”他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兴味。
杜如晦这只老狐狸,自己不露面,派女儿来探我的深浅?
也好…正好让这养在深闺的才女开开眼界——
什么叫千年之后的降维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