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噼啪,映得沈峰半边脸庞明暗不定。
他眼睑未抬,面色平静,“人多眼杂,换个地方。”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落入展红菱耳中。
展红菱心中一凛,紧随其后。
两人快速穿过工坊外围人声鼎沸、锤声震天的铁器锻造区。
通道两侧,匠人们正挥汗打造着农具、菜刀等寻常物件,火星四溅。
沈峰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工坊最深处。
越往里走,守卫愈发森严,喧嚣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安静。
最终,他停在一处被高栅和亲兵严密把守的僻静营帐前,掀帘而入。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大木桌上,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部件被油布小心覆盖、分置隔绝。
这里,便是沈峰打造国之重器的核心。
燧发枪的诞生之地!
为了这绝密之物,他已在此扎根多日。
保密,是嵌入骨髓的铁律。
枪的制造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甲匠只知锻打一种代号“铁心”的坚韧长管,乙匠只负责打磨代号“鹤嘴”的微小击石,丙匠只锉削代号“龙鳞”的复杂锁片。
每人只负责自己打造的“零件”,不通关联,彼此隔绝如同孤岛。
所有困惑,只能单向向端坐帐中的沈峰低声求教。
完整的图纸,只在沈峰脑中。
门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嘈杂。
展红菱深吸一口,语速快而沉凝:“新政夭折的根子挖到了。”
“十几年前,景武帝初登大宝,一心推行新政削勋贵特权、整饬吏治。阻力之大,远超预计!郑国公与楚相为首的世家勋贵集团,根基盘根错节,利益被触,联手反扑!”
“景武帝彼时羽翼未丰,终致功败垂成。郑、楚两家及其党羽,是当年新政最大的拦路虎,也是新政失败后最大的受益者!”
沈峰瞳孔深处仿佛有寒冰凝结。
勋贵官僚、郑国公、楚相……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展红菱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几乎是推行新政的同时,坊间开始流传起‘妖妃’传闻,矛头直指宠妃李丽珍。郑、楚党羽借机发难,以祸国殃民、影响国运之名,群起攻讦,必欲除之而后快!景武帝虽竭力回护……”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但李丽珍不愿景武帝陷入两难绝境,选择在深宫自尽!”
“李丽珍死后,新政彻底终结,楚、郑彻底掌控朝堂!”
自尽!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刺入沈峰心底。
那不仅仅是一个宠妃的陨落,更是皇帝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父亲沈定远新政理想彻底崩塌的悲凉注脚。
一股冰冷的悲愤与杀意,在沈峰胸腔无声翻涌,帐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还有红蝎子,”展红菱继续道,打破了短暂的沉重,“标记极其隐秘。盟中兄弟在边城黑市,发现过类似印记。至于冷十三……”她眉头紧锁,“如同人间蒸发,踪迹全无。此人相当危险,盟主务必当心!”
新政、父亲沈定远、李丽珍……无数的线索碎片在沈峰脑中飞速旋转、碰撞、串联!
郑、楚集团那庞大而狰狞的轮廓在迷雾中渐渐清晰,他们当年是扼杀新政、逼死李丽珍的推手,如今更可能是周元朗背后“那个人”势力的一部分,甚至是核心!
红蝎子是否与冷十三也有关系?
沈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
“传令陈叔:一,不惜代价,深挖郑、楚当年阻挠新政、构陷李娘娘的具体证据及参与者名单,尤其是他们通过军中渠道、商路与北莽往来的蛛丝马迹!”
“二,死盯红蝎子标记,一旦发现立即像我禀报!”
“三,继续追查冷十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展红菱眼神一凛,抱拳领命,身影如风般再次融入工棚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情报的阴霾在心头盘踞,沈峰脸上却陡然绽开一抹张扬不羁的笑意,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炉火映照下的错觉。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出营帐,瞬间从冷厉的密谋者变回了那个玩世不恭的小侯爷。
对着不远处正指挥匠人拉风箱的老铁匠张头,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不耐烦,“老张头!这炉子怎么回事?烧个火都温温吞吞!”
“给我加料!加最好的炭!火不旺,小心本侯爷扣你工钱!”
正全神贯注盯着炉温的张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哈腰:“哎哟侯爷息怒!这就加!这就加!”
沈峰“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背着手,摆足了挑剔主家的派头,踱步向工坊外临时搭建的品鉴棚走去。
刚走近,便见一道清丽的身影立在棚外。
苏清澜在管家李福的陪伴下,一袭素雅衣裙,与周围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目光落在沈峰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侯爷好雅兴,这工坊建得热火朝天,就为了打一口好锅?”苏清澜唇角微弯,语带调侃,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刚走出的核心区域方向。
沈峰哈哈一笑,脸上的纨绔神色更浓:“民以食为天!苏小姐来得正好,快来品鉴品鉴本侯新寻得的山野珍味!”
他热情地引苏清澜入座,棚内只有一张粗糙木桌和几条长凳。
苏清澜从食盒中取出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动作优雅。
沈峰则拿起一双工坊特制的长筷,煞有介事地夹起一块炉温炙烤过的野猪肉,夸张地闻了闻:“香!苏小姐尝尝?”
就在这看似闲适的“品鉴美食”间,苏清澜借着布菜的姿势,将一个不起眼的油纸封塞入沈峰手中,“江南已稳,原料无忧。首批资金已至,随您调配。”
她抬眸,目光清澈而坚定,“侯爷,苏家与您共进退。学堂、工坊,江南渠道,任凭驱策。”话语深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情愫被刻意压下,只余同盟的坚毅。
沈峰指尖捻过那厚厚的纸封,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沉甸甸力量。他脸上的嬉笑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郑重,同样压低声音:“苏小姐,多谢。工坊是幌,亦是根基。”
苏清澜眼底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黯然闪过,随即恢复平静,轻轻颔首:“我明白。学堂那边……”
“已经挂牌了。”沈峰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暖意,侧耳仿佛在倾听远处传来的某种声音。
春日微风穿过简陋的棚子,似乎真的裹挟着城南方向隐约可闻的、稚嫩而整齐的诵读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转回目光,看向苏清澜,那丝暖意还未完全褪去,语调却已重新凝聚起同盟的郑重:“江南的丝路,是苏家的心血,也是我们最重要的后盾。有了学堂,将来才有人才可用。”
京都城荟萃酒楼,顶层雅间。
八仙桌上珍馐罗列,美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掩盖不住那弥漫的冰冷杀意。
楚天骄与郑启轩相对而坐,窗外是京城繁华街景,而他们的心思显然不在美食上。
楚天骄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酒杯边缘,眼神阴鸷地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那里面映着某个让他切齿痛恨的身影。
京卫大考的耻辱,那当众被沈峰以近乎戏耍的方式淘汰、如丧家之犬一般,至今仍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他事后派出的死侍竟也未能取其性命,反而折损殆尽!
郑启轩痛快饮下一杯,说着心中不快,“周元朗真是废物,连一个沈峰都搞不定,反倒自己丢了性命。”
“若非大考结束第二天就被楚相调走去办那趟苦差,就凭你我兄弟二人的手段,何至于让他沈峰在这京都城逍遥快活到现在?”
他声音低沉,带着刻骨的恨意,“开工坊?办学堂?哼,真当京卫大考的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揭过去?”楚天骄猛地捏紧了酒杯,杯中酒液剧烈晃动,“沈峰与我等,早已是不死不休!那日的羞辱,必百倍奉还!”
“开工坊是吧?做生意是吧?他想在这京都城搞出名堂,我偏不让!”
郑启轩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没错!如今我们回来了,也该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楚天骄将酒杯轻轻按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某种信号。
“是时候好好‘回报’这位小侯爷了。”
“他喜欢玩?那我们就陪他玩把大的,玩到他再也笑不出来为止。”
“十二,告诉下面人,可以开始了。”
“是!”
侍立在一旁阴影里的楚府侍卫,躬身领命。
就在他微微颔首的瞬间,一缕光线恰好扫过他耳根后方——那里,一个极其细微、猩红色蝎子形状的刺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