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死寂一片。
没人回答。
师楚生的脸面更加的挂不住了。
他猛地望向步男,愤怒的问道:“步司正!你来告诉本公子!方才那是什么眼神?莫非……本公子所言有误不成?!”
步男捂着依旧疼痛的肩膀,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开口。
“师公子恕罪!”
“小的意思是,您的琴艺造诣,怕是真比不上咱们的叶掌印啊!”
说着。
他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次师楚生为博冷眸青睐而故作姿态,弹奏着那些匠气十足,徒有华丽技巧的琴曲场景……
那特意堆砌的音符,在方才那瓦罐天籁带来的灵魂冲击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师楚生的瞳孔骤然收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教坊司的阉奴竟敢当众贬低自己?!
然而,不等发作。
席间的罪女们,胆子仿佛被叶修那一曲瓦罐天籁彻底点燃了。
“步司正说得没错啊,师公子!”
“是啊,叶掌印的非凡,根本不是你可以比拟的!”
“您还是算了吧……”
……
一道道声音汇聚而来,让师楚生几乎窒息。
所有的结论都指向同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不如叶修!
冷眸望着失控的局面,以及师楚生那张因嫉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眼中厌恶更深。
但她终究念及琴祖旧恩,发出一声警告。
“师楚生,收手吧!”
“勿谓言之不预!”
“你若执意要比,一旦输了……”
“莫怪我未替你师尊,看顾你的颜面!”
若换做另外一人,她压根不予理会。
但。
琴祖对她有恩,这已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大情面。
“哈!哈哈哈!”
师楚生怒极反笑,先指着叶修,再指向冷眸和那群罪女,最后狠狠戳向步男。
“好!好得很!”
“尔等安敢欺我至此?竟联合这废物……”
“来羞辱本公子?!”
没错!
在他眼里,这一群人就是一伙儿的!
他此刻更是被妒火和屈辱冲昏了头脑。
冷眸的警告,在他听来是赤裸裸的偏袒和轻视!
众人的附和更是坐实了叶修因为成为这儿的执印,才会趋炎附势!
他绝不相信一个被坤帝罢黜的废物皇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这一切定是他们串通好的圈套!
众人:“……”
面对这歇斯底里的指控,他们只觉得一阵无语和荒谬。
他们明明说得都是真话。
为何眼前的琴祖得意门生,就是不信呢?
当一个好人,就那么难?
正当众人要配合冷眸继续劝一下时……
“叶修!”
师楚生猛地将猩红的双眼,死死望着叶修。
“你休要得意!”
“本公子偏不信邪!”
“今日,就与你赌上一切,以乐律决高下!”
“输者,不仅倾尽家财,更要当场自裁,以谢其辱!”
“你敢不敢应战???”
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四周的人,陷入了一片震撼。
不是……
这家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他们都好说歹说了,就是不信,还要赌财赌命……
简直绝了!
叶修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跳梁小丑,淡淡说道:“可以。”
师楚生脸上的肌肉扭曲,挤出一个狰狞如恶鬼的笑容。
“好!算你有种!”
“既是乐律之争,便以乐器见真章!”
“本公子擅笛,一曲《凤求凰》请君品鉴!”
“至于你……”
“这教坊司内,琴筝瑟箫任你挑选,可莫要推说不会!”
“可以。”叶修神色依旧平淡无波,“你既擅长,便请先奏。”
说罢。
他竟不再理会对方,而是随意来到一张矮几旁,拂衣落座。
然后。
提起案上温着的茶壶,为自己斟满一杯清茶,旁若无人地浅啜起来。
那架势。
仿佛接下来要发生的不是生死赌斗,而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风雅消遣。
师楚生见状,只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门,认定叶修是故作姿态,强装镇定。
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将翠玉笛横于唇边。
下一秒。
悠扬的笛声霎时流淌而出。
不得不承认,师楚生师承琴祖,笛艺确有精深造诣。
《凤求凰》本事倾诉相思缠绵之曲,在他指下,高亢处如凤凰清鸣,穿云裂石;低回处似情人絮语,百转千回。
技巧繁复华丽,气息控制精妙,每一个装饰音都恰到好处。
当一曲终了。
师楚生的脸上带着一种自我陶醉的满足与傲然,仿佛已将自己完全代入了那一只深情而高贵的凤凰,正为求偶而倾尽华彩……
他甚至微微阖目,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意境中,久久不愿睁眼。
叶修差一点没笑出来。
这家伙……
竟先把自己给感动了?
纵然在场的众人皆不喜师楚生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曲造诣极高,技艺无可挑剔。
步男等宦官面露凝重,席间罪女眼神复杂,这确实是她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就连冷眸清冷的眸光中也掠过一丝认可。
抛开人品不论,师楚生在笛艺上的功力,确属上乘……
良久之后。
师楚生才缓缓睁眼,环视全场,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得意更甚。
他随之望向了叶修。
“叶执印,该你了!”
“教坊司内乐器齐全,请任选一样……”
“嗯?”
“你还没选?莫不是怕了,不敢应战?”
“若现在认输,自断一臂,跪地求饶,本公子或可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叶修放下茶杯,淡淡说道:“我若动手,你就真没机会了。”
“狂妄!”
师楚生厉声呵斥,眼中鄙夷更甚,“休逞口舌之利!若再不选乐器,本公子便判你输!”
叶修不再多言,目光转向步男,随意地伸出一只手:“有劳步司正,取一支……唢呐来。”
“啊?”
步男以为自己听岔了,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叶执印,您说是要……唢呐???”
“是的!”
叶修点了点头,却让全场绷不住了。
唢呐?!
那可是响器之王!
红白喜事,迎神送鬼的专属!
在这风雅之地,用唢呐比试乐律?
这叶执印……
莫不是要在教坊司里,直接送师楚生上路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荒唐。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师楚生先是一愣,随即心头狂喜!
稳了!
这下彻底稳了!
这废物定是黔驴技穷,破罐破摔!
他生怕叶修反悔,立刻催促步男:“步司正!就按他的意思!速速取来!”
“好……好吧!”
步男头皮发麻,挥手让身旁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小宦官,捧来一支唢呐。
叶修接住唢呐,入手冰凉,心中一阵感慨。
想当年。
他两手插兜,在大学不知道被绿是什么滋味。
结果……
不出意外的还是出了意外。
他被女朋友给绿了。
而为了感谢女朋友的所作所为,他刻苦学了好几个月的唢呐。
然后。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站在女朋友的宿舍楼下,吹响了《大出殡》……
时隔多年。
唢呐摸上去都有一点儿生疏了呢!
叶修收拾了一下心情,便朝众人说道:“一曲《安和桥》赠予诸位,记得备好纸巾!”
靠!
师楚生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备好纸巾?
入你娘的!
这废物是真打算在这教坊司里给他哭丧送终不成?
他肺都要气炸,刚想破口大骂……
“呜——嗡——!!!”
一声石破天惊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响!
紧接着。
一曲气势浩荡的曲调猛然荡开,直击每一个人的灵魂,震颤着他们的心脏,让所有人头皮发麻,脸露惊呆。
可下一秒。
那曲调猛然一个拐弯,化为了一曲悠扬连绵的悲歌,让每一颗被震撼中的心灵狠狠触动了一下。
以至于。
无数人的内心中,那一段深藏的过往,回忆,遗憾,都直接被无情地扯了出来……
于是,一幕奇景在教坊司内上演。
步男等宦官,眼眶瞬间通红。
席间的罪女们,肩膀无声抽动。
有人微微仰头,试图不让泪水滑落。
还有人早已泪流满面,却只是痴痴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被那悲音抽离了躯壳。
空气中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不甘!苍凉!以及无尽的遗憾……
曲子很短。
教坊司很快恢复死寂无声,可那曲子的后劲十足,竟无人从悲凉的气氛中走出来!
放下唢呐的叶修,暗暗叹了一声,呢喃自语了一句:“安和桥一响,连路过的狗都会有遗憾……你们,能没有吗?”
低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四周猛然传出一阵失声痛哭。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哥哥……他们是被冤枉的,可无人替他们申冤!我却只能……在这里苟活……呜呜呜……”
“畜生……我真是个畜生啊!家父年事已高,可我却净身入了宫,连一个后代都没给他留下啊……呜呜……”
“爹……娘……你们在草原还好吗……孩儿回不去了……”
……
悲泣声!
呜咽声!
自责的低吼声!
连成一片,汇成一股令人心碎的洪流,淹没了整座教坊司……
冷眸沉默不语。
胜负。
早已高下立判了……
她唯一无法理解的是。
叶修此人能将瓦罐化为天籁已是匪夷所思,如今竟连这被视为俗器的唢呐,也能在他手中化作勾魂摄魄的神器?
自己浸淫音律多年,自认天赋卓绝。
可和他一比……
那差距,何止是高山仰止?!
叶修随手将唢呐丢在一旁,望向人群中,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师楚生:“我好像,一不小心的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