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媛媛作报告的第二站是祖国西北边陲最遥远的鹰嘴哨。
长途跋涉和高原反应让她有些头晕。
但当她看到哨所的战士们手上、脸上触目惊心的冻疮,听着指导员讲述的感人故事,她胸中一阵阵激荡。
她要留下来实地采访,总部不是要求继续报道吗?
这就是最绚丽的风采。
陈媛媛跟着鹰嘴哨的战士们吃住同行,一同巡逻,中间吃了不少苦。
可把沈逸寒给心疼坏了,想要劝说她打消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懂陈媛媛的坚守与执着,正因为懂她,所以他不能拖她的后腿。
作报告的这天,天公作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鹰嘴哨所的大礼堂,其实不过是间大些的营房。
泥坯墙被经年的烟火气熏得发黑,几扇不大的窗户玻璃蒙着洗不净的沙尘,透进来的光线浑浊而吝啬。
房顶的椽子裸露着,挂下丝丝缕缕陈年的灰网。
此刻,礼堂里却挤得满满当当,只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
战士们从各个执勤点赶来,沾着尘土的脸膛泛着高原特有的红黑,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紧紧裹着结实的身板。
陈媛媛就站在那简陋的木桌后面。
她脸颊上西北风沙刻下的红痕尚未褪尽,头发简单地拢在耳后。
她面前没有讲稿,只有一个沾着点点洗不净黄沙印迹的采访本,静静摊开在粗糙的桌面上。
三天前,当她第一次顶着能把人掀翻的风沙走进这个哨所时,迎接她的目光里,除了好奇,还有一层厚厚的、无声的隔膜。
一个大城市来的、细皮嫩肉的女干事,能懂什么?
懂界碑上冰凉的石头,懂巡逻路上能把人冻透骨髓的风?
懂这日复一日、单调到骨子里的坚守?
直到这三天,看见她没有半点架子地与战士们一同巡逻,同一个锅里吃饭。
大家才放下对她的疏离,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陈媛媛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微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同志们,今天,我不是来做报告的。我是来……讲故事的。讲你们的故事。”
陈媛媛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老班长。
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陈媛媛的目光。
陈媛媛讲述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
什么叫心里头热乎?
我现在才明白,那热乎,是对脚下这寸土的滚烫,是对肩上这责任的滚烫。”
礼堂里死一般寂静。
战士们坐得更直了,无数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戈壁夜空里骤然点亮的星子。
有人下意识地搓着自己同样粗糙、生着冻疮的手。
“第二个故事,关于一个外号‘闷葫芦”的老兵,陈媛媛的语调略微轻快了些,目光投向坐在后排那个总沉默寡言、外号“闷葫芦”的老兵。
“还有他枕头底下压着的宝贝。”
……
她的声音在简陋的礼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在泥地上,砸在战士们的心坎上。
报告结束,礼堂里陷入了死寂。
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要静。
没有掌声。
没有喝彩。
死寂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坐在前排的新兵小王,第一个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急,带倒了身下的马扎,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然后,两颗硕大的、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战士猛地站起!
文书小赵摘下眼镜,胡乱用袖子擦着镜片,可那泪水却越擦越多。
“闷葫芦”死死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没有口令,没有指挥。
沉默的起立如同无声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
一张张年轻的、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泪水混着汗水和尘土,肆无忌惮地流淌。
没有嚎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是滚烫的岩浆找到了喷薄的出口,是坚冰被烈阳融化,是心底最深处、被精准点燃的共鸣与骄傲!
老班长缓缓地、缓缓地从角落那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磐石移动的沉重感。
浑浊的泪水,在他深陷的眼窝里积蓄,最终,也溢出了眼角,顺着他古铜色的、刀刻般的脸颊,蜿蜒而下,流进他紧抿的、线条刚硬的嘴角。
他抬起那只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大手,没有去擦泪,而是极其缓慢地,抬至额角。
对着台上那个同样泪流满面、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女孩,对着她面前那本沾满风沙的采访本,对着这简陋营房里无声站立。
泪流满面地敬了一个最标准的、最庄重的军礼!
这个动作,像一道无声的指令。
瞬间,礼堂里所有挺立的身影,所有流淌着热泪的面庞,所有起伏的胸膛,齐刷刷地抬起了手臂!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震天的掌声。
只有这沉默的、用泪水和钢铁铸成的军礼,如同西北戈壁亘古的风声,在简陋的营房里轰然回响。
这无声的沉默,比世间任何喝彩都更嘹亮。
……
深秋已至,海市的风已带了锋利的刃,刮过灰扑扑的街巷,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
海市最大的新华书店却比往常更热闹几分,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特有的、略微刺鼻的清香和人群聚集的微热气息。
人们目光热切地投向书店外临时搭起的小小主席台——唐雪华新书首发签售现场。
唐雪华站在书店后间窄小的休息室里。
此刻,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料子挺括的深蓝色“的确良”女式外套,领口翻出里面衬衣雪白的领子,一丝不苟。
头发精心梳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化妆品清洌的香气和一丝紧绷的期待。
唐雪华扫一眼镜子,里面的人影精致、时髦、庄重、无可挑剔。
可就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某个角落却像被针尖刺了一下,尖锐地疼。
几个月前那场总政治部发起的“风采大赛”西北军区的名额被陈媛媛夺走,并摘得全国一等奖的桂冠,像一根尖利的刺,深深扎在她心底。
她永远忘不了,聚光灯下,陈媛媛身着绶带,笑容满面地接受领导的颁奖,像潮水一般向她涌去的祝贺和赞美。
她是那样光彩照人,洋洋得意。
台下那些士兵们眼中闪动的光,唐雪华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头那根刺又往里钻了几分。
凭什么?
她唐雪华的作品,字斟句酌,结构精巧,歌颂的是他们的爱国情怀,是最崇高的精神!
却输给了陈媛媛那些沾着泥巴、带着风沙气的“土坷垃”?
这一次,新书首发,她选在了海市,这个全国最繁华的地方。
听说陈媛媛那个蠢货一头扎进那片荒凉的西北戈壁,搞什么“深入报道”。
唐雪华嘴角抿出一丝冷峭的弧度。
就让她在风沙里打滚吧。
她要在这最光鲜的舞台上,用无可置疑的销量和影响力,把那份不甘和耻辱,彻彻底底地洗刷干净。
助理小杨探进头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唐老师,外面……简直疯了!好多杂志社和报社的记者都来了,等待买书的人群都快把新华书店挤爆了。”
唐雪华的目光向窗外扫了一眼,看着书店外接踵摩肩的人群,嘴角那抹完美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上了掌控全局的笃定。
很好。
这正是她不惜重金砸出来的效果。
陈媛媛喜欢在西北吹风沙?
那就让她吹个够。
她唐雪华,要在最耀眼的地方,用最无可争议的成功,把那次失手连同陈媛媛这个人,一起碾碎在脚下。
书店革委会的张主任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维。
这位女作家的来头不小,是市里宣传部点名要树的新典型,他不敢怠慢。
“雪华同志,时间差不多了。”
“好。”唐雪华最后看了一眼镜中无可挑剔的自己,伸手拿起桌上那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
崭新的封面上是印着西北军区特战营的剪影,下方一行遒劲的美术字书名。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推门走了出去。
一踏入书店主厅,那扑面而来的声浪让她脚步微微一顿,心中浮动出一丝暗喜。
书店里挤满了人,队伍从主席台前一直蜿蜒到门口,大多是穿着工装或军绿、蓝布衣服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朴素的热情。
主席台布置得简单而郑重: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后面书店的墙上贴着大幅宣传画。
桌子上方,拉起一条红色的横幅:“热烈祝贺唐雪华同志新书首发!”
张主任拿起话筒,声音洪亮:“革命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迎来了我们优秀的作家,文艺新星唐雪华同志的新作首发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