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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谢安玄的那位游商友人姬和,终于传来了确切消息——当朝大长公主离开了青王受封地定州,即将来到连州。

大长公主年过花甲,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这年纪上来了,反倒是喜欢游山玩水了,又因为身份特殊,行到哪,随扈就跟到哪,阵仗大得很。

大长公主从京都到黄州,再到定州,本该去近些的熙州,却不知是何原因,特地绕道来了连州。

谢安玄将信纸用火折子烧了,纸灰洋洋洒洒落进了花盆里。

她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甚至,她就是此事的筹谋者。

熙州“山匪”颇多,专挑富贵人家打劫,这消息从熙州传到了定州,被偶然路过商铺的大长公主听到,不是很合理吗?

而定州和连州接壤颇多,定州这么安全,连州肯定也一样吧~

因此大长公主二话不说,改换方向,去了连州。

龙飞镇又在定州,连州,熙州的边界,属于三界接壤地,大长公主决心改变路线时,看着舆地图第一时间想的,便是去最近的龙飞镇。

大长公主随扈颇多,一路行来格外显眼,她变了方向要去连州的消息轻易被传到青王耳里。

但在如今这以车马和信鸽为主要传递方式的时代,消息传递并不方便,青王得知此事时,已经是半天之后了,他只能匆忙安排人去拦截大长公主,紧急撤回他养在龙飞镇的精兵。

这边大长公主正在疲惫地应付层出不穷的“山匪”,而另一边,接到通知的精兵头领,却是准备烧山了。

这么大一片区域的建筑,训练场地,住房,圈养地……

大长公主可不是那群好糊弄的平头百姓,再加上她又是当今陛下的亲姑姑,一旦让她知道这个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领头的给镇守传了消息,让他往山上运油,只待夜幕降临,就烧山走人!

龙飞镇镇守,自然也是青王的人,这十几年来封山禁民,不准百姓去后山西边,大肆传播山匪作乱,重启宵禁,提供精兵粮食的,都是他。

这十几年来,但凡靠近山西边的,全都被灭口,有百姓报官,但镇守只是做样子在山下转了几圈,便表示爱莫能助,最后又假惺惺地说,“只要你们不去后山的匪窝自然没事,我也心疼你们的家人啊”,然后就借此堂而皇之地提前了宵禁。

前几年封镇还不那么严重的时候,龙飞镇经济发达,“山匪”就会时不时下山劫掠,大张旗鼓地杀些人,来扬武耀威,它地来的商贩一看这情况,哪怕再想赚钱,为了命也少有来镇上的了。

加上进镇筛查实在严格,渐渐的,来往商贾就愈发少了。

慢慢的,龙飞镇成了座孤镇,能进去的,少有能出来的,能出来的,少有想再回去的。

于是,繁荣热闹的龙飞镇逐渐成了人口锐减至五千的小镇。

#

“镇守今日封山拜佛,好大的阵仗!”

一个在街边喝凉茶的女人正跟一个男人闲谈。

“嘿!可不是嘛!我看镇守运了不少香油钱呢,用了好几辆马车!”男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看起来很是激动。

“我还看到马览了!这丫头也是混成领头的了!”

马览就是那日搜谢府的领头小吏,女人跟她是表亲,谈起她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你这就是没见识!这算啥!我儿子以后肯定比她更有出息!”男人一听,啐了一口,撇嘴骂道。

妇人一听就恼了,两人也不再谈论镇守,开始互骂起来。

……

“你们怎么看?”

谢安玄一行人缩在古树的荫蔽下,饮着解暑的凉茶和绿豆汤。

听到谢安玄的询问,几人扇子摇得慢了些,镇守封山拜佛,看似没什么问题,细思之下,却全是漏洞。

谢安恒肯定地说:“他在掩饰什么。”

玄篁:“据我所知,他不信佛。”

金兽在龙飞镇长大的,她知道更多当地消息:“但他的老母老父信。”

玄篁回忆了下,点头:“我看了看,他倒的确把他的母亲父亲捎上了。”那礼佛一事也算有了由头。

谢安玄拿扇子敲了敲石桌,不置可否。

玄兰皱了皱鼻子,回忆当时路过马车时嗅到的味道,断定:“车上有猛火油。”

“猛火油?”

几人把视线集中在了玄兰身上。

玄兰点头:“嗯。”

玄兰曾在寒山镇的一间客栈里住过,那家客栈燃灯用的是猛火油,她闻不惯那股味,很快就把油灯熄了。

但依旧整晚睡不着,因此对那股味很是敏感。

“润滑车轴也不无可能。”谢安恒想到了以前在部队的经历了。

“不一样的,很浓。”比她那晚嗅到的要浓很多很多,绝不单单只是润滑的。

“那是点长明灯?”

玄兰皱眉摇头,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的。”

明明应该是漏洞百出的“拜佛”,现在她们越推理,却能为此事开脱。

虽然直觉此事有问题,但无法点明哪里有问题。

谢安恒喝了口凉茶,突然脑子灵光一闪,但这个想法却是极不可思议的,她习惯性地去看长姐,又对上了她洞察一切般的笑眼。

莫名的,谢安恒就这么肯定了她脑海里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她咽了咽口水,开口时有些哽塞:

“他们要烧山。”

其它几人没反应过来,集体愣了一瞬。

“什……么?”

金兽先开的口,却道出了她们几人的疑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我们跟着上山,应该还能看见他们把猛火油运到其它地方。”

谢安恒眉心微动,眸光沉了几分:“比如,西山。”

真当所有人是傻子呢?谢安恒虽刚穿越来不久,但好歹继承了原主记忆,加上前世的职业原因,让她轻易能觉察到龙飞镇平静封闭的表面下,波涛汹涌的暗流。

长佳混不吝,却一直寄希望于他的“男儿”,对谢安恒的功课成绩格外在意,为何?

因为他想靠谢安恒走出去!

如果谢安恒考出去,当了官,自然要接他这个爹出去享福,他也就能正式离开这个封闭的鬼镇了!

鬼镇。

是的,长佳没疯前,对龙飞镇的称呼是这样的,他自认自己是有大出息的人,想要离开龙飞镇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却在第一步就被绊住了脚。

早年“山匪”肆虐,他不敢出门,后来封镇严密,他是想出也出不去。

于是只好寄希望于谢安恒能把他带出去,让他“大展宏图”,而不是困在这个“鬼镇”,跟鬼打墙似的,十几年都走不出去!

……

在几人的一时寂静当中,谢安玄敲击桌面的声音就越发明显,一声一声,如剑气织成了网,锋利恢宏,直击人心。

几人的心神不自觉地随着那只手而迁移。

“还不走么?”

谢安玄含笑的声音打破了几人的沉默。

“去看看——”

“安恒所言,是否为真。”

#

后山西。

“头儿,镇守让咱运这东西来这是作甚?”

“烧山逼匪。”马览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同僚和镇守的下属将一车又一车的猛火油运进林子深处,眼皮子压制不住地在跳。

“右眼皮跳是跳什么来着……”

马览抹了把汗,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这样的天气,就算没有猛火油,后山也有很大几率会着,匪窝也可能被烧,若是再加上猛火油……

“不可!”

马览立刻转身朝东边奔去,没搭理同僚的呼喊。

#

“原来这一带真的有路,吴姨没骗我。”

金兽跟着谢安玄抄近路时感慨地说道。

吴姨是谢府帮厨,以前捞柴时偷摸去过后山西,回来后她便以此为谈资常给府中小孩吹牛皮。

金兽小时候就被大人教导不能去后山西,被恐吓说是有吃人的怪物,因此她对吴姨的行事很是崇拜,有段时间常跟在她屁股后面打转。

这也因此,她对吴姨的话记得很清楚。

在幼时大人恐吓话语的加成下,金兽把后山西想象成了一片黑蒙蒙的巨物,但今日上山,她才发现这里与东边山寺没什么区别,一样都是山路,都是人能走的路。

“山匪经常下山吗?”

玄篁指尖点在刀柄上,边紧跟队伍,边询问金兽。

“这两年没有。”谢安恒拉近与玄篁的距离,替金兽回答。

那为何这路不像曾荒废过。玄篁心中生疑。

谢安恒不知玄篁所想,继续语调奇怪地补充:“镇守大人在两年前,亲自率人去跟山匪求和,要求镇上人给他们供给粮食,不然山匪就会下山杀人夺财,后来我们交了,山匪自然没怎么下山了。”

玄篁将手从刀柄上放下,路痕大概是运粮的车马所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谢安玄声音抬高,似要说些什么。

但话头一转——

“没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话音刚落,谢安恒嗤笑一声,却不再多言。

原主的记忆里,她刚得知这消息时是非常愤怒的,话本子里总以除暴安良作为英雌开启新征程的起点,她理所应当地认为镇守应该率领百姓反攻山匪,而不是这般屈辱地求和。

于是,愱恶如仇的少年抄着安惪给她打造的刀,就要去大闹后山,结果被巡查产业回来的安惪揪着马尾就抓回去关起来了。

因为这事,原主还跟安惪冷战了半个月。

“百姓只给了粮食?”谢安玄问。

谢安恒翻找脑中记忆,“嗯”了一声。

“这样啊。”

玄篁凑到谢安玄身边,欠欠地说:“师姐莫不是傻了?不给粮食难道还要给肉?肉多金贵啊!况且,给粮食已经加重镇上人的生活负担了,再给其它,怕不是要逼民反!”

谢安玄不轻不重地敲了下玄篁的脑袋,“慎言。”

这几年东地两州掀起过两场起义,都是还没发展起来就很快被镇压的,但官员们依旧对“民反”“起义”等词讳莫如深。

谢安玄去过东地衮州,那边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反抗,结果内部人心不齐,有叛徒告密,起义一事很快被镇压,而那叛徒却迁去它州当上了官。

那时候武林大会刚过一个月,梅剑仙的名头正盛,谢安玄便换了个名字,对外称是江湖游医,路引被抢,又给了那守城官兵几两碎银,就被放进了衮州,后来她又如法炮制,进入了卯州。

东地卯州,那几个叛徒升官的地方。

当然,最后那几个叛徒都客死异乡就是了。

“听说无缘无故就死了,有人说是遭天谴了,额,好像不太对。”玄篁尴尬地咳了咳。

这皇帝称自己是天子,这归顺他的人遭了天谴,能说明啥?说明皇帝本就不顺天命?

玄篁想起了谢安玄才叫她慎言,于是连忙换了个说法,“用错词了,嗯……是遭了报应,对,报应!”

“不过,也有人说他们是被报复了。”

“这几个叛徒生前,曾结交了一位兰姓游医,几人死后,那兰姓游医也不知去向。”

“不过有侠客说,在衮州乱葬岗,她曾见过那位兰姓游医,那游医当时在乱葬岗点香祭魂,神情似是悲痛。”

“于是这也就传出了,那游医是衮州人士,接近那几个叛徒只为复仇的猜测来。”

玄篁拿起腰间水壶喝了口水,等待众人的反应。

刚才谈都谈到民反了,玄篁就自然而然地往下讲故事,反正,师姐又不是真要训她。

金兽向来捧场,这次却反常地沉默了一阵才搭话:“坏人死了,可好人也没活。”

“民养兵,可为什么兵不护民呢?”

金兽想不明白。

玄篁的讲述,明显是偏向衮州那些起义失败的亡者的,她将民为何反的原因直白摆在了她们面前,哪怕是金兽也听懂了——那是官逼民反。

衮州是东边境,靠近小国焕国,两国边境商业往来较密,又有前朝哀帝与之签署的八十年和平约定,国与国之间久无战事。

但东边境百姓依旧赋税严重,按官员们所言,便是“士兵保护你们,你们不得多交点税钱来孝敬他们感激他们啊?什么?没钱没粮?不交是吧!不交的通通关进大牢!”

在这样年复一年的压迫下,衮州百姓终于爆发了!

一位农妇杀掉了收税的小吏,用小吏的血在麻布上写下了她生平仅会的两个字中的一个——“反”!

这是林反名字中一个字,她只学过这两个字,也只写过这两个字,现在,她要扯着这张她心中写过千万遍的“反”字“旗”,开始呼喊千万个像她一样的“反贼”!

林反的故事无疑是悲壮的,玄篁口才很好,她把林反的故事讲得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最后其生命却因小人背叛戛然而止,尽管玄篁说小人恶有恶报,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再活不过来。

金兽喜欢林反的故事,喜欢林反,但不喜欢这个结局。

如果林反起义成功了,那就不需要天谴,也不需要游医了。

金兽感觉自己的心里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她很难受。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对的,大小姐才说让她们慎言,自己脑子里却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这是大逆不道的!

……

这真是大逆不道的吗?

……

“不该是这样的。”

突然的一句话把金兽从低沉的情绪中拉出。

谢安恒揉了把金兽的头,继续道:“军民同心戮力,杀敌卫国——”

“军自民来,军还民恩——”

“本该是这样的。”

而不是吃民粮,取民财,却将刀剑指向百姓,屠戮百姓……

谢安恒另一只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玄兰看了谢安恒一眼,没有说话。

师姐让她收的这个徒儿,很有趣,她喜欢她说的很多观点。

玄篁视线划过玄兰,而后对着谢安恒幽幽道:“你所说的本该,却是几十年未曾如此了。”

几人一时沉默。

……

“到了。”

谢安玄从玄篁讲故事时就没再说话,直到现在,才出声提醒。

“噤声。”

一里外的木制建筑恢宏华丽,很难想象在山林之中能有这样的地方。

“跟谢府差不多唉!”金兽小声地感叹。

谢府在前朝就已是龙飞镇的大户人家,虽现在没落,但底蕴尚存,然,这“山匪”所居之地却与谢府差不了多少,颇为可疑。

“找匠人建的?”

谢安恒上辈子在网上也见过不少古建筑,这种建筑风格,不像是随意建成的。

玄篁也夸赞:“金玉其外嘛!”

烧了的确怪可惜的。谢安玄摩挲下巴,默默想。

“他们,可能要逃。”

不知何时爬上树,又何时爬下来的玄兰,朝几人砸下这么一个消息。

谢安玄带几个妹妹来的是西南角,因地势原因,西南角高些,离中心地也要近些,但好在遮蔽物较多,不易被发现。

于是,听到玄兰的话后,玄篁和谢安恒也上了树。

玄篁是借玄兰的力使的轻功,谢安恒却是像猴儿似的几下就上树了,很难不怀疑她是爬树的惯犯。

“约莫两千人聚在一起的,太远了,听不清在讲甚。”

上树的两人没敢多待,很快就下来,分享自己所看到的。

她们是跟着镇守的队伍拐来的,自然是看到了一群小吏“卸货”的场景。因此,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玄篁三人早就信了谢安恒所说的话。

既已默认谢安恒的猜测为真,这新的疑问便接踵而至了。

“山匪”数量为何如此之多?这群“山匪”为何要逃?他们是否早就知道镇守要烧山?龙飞镇出入管控严格,他们是料定了自己一定会被放出去吗?

按这样推测下去,思绪便畅通无阻。

所有事情的源头,直直指向龙飞镇的实际掌控者——那位看似和善亲民的镇守。

而官匪勾结,无疑便是这十几年来龙飞镇百姓受难的真相。

几个少年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首次接触这样的事,她们难掩激动、兴奋、雀跃,可唯独没有害怕!

少年无惧无畏,只一门心思想破这世间不平事,斩尽天下不义人,好平复这副躯体下的满腔热血。

她们便是如此。

午时的阳光很亮,但比不过少年火一样的眼。

#

“大人,让马览那厮逃了。”

镇守和善道:“无?,她受了伤,逃不了多远,待山烧后再找吧。”

“不过,可先派人去探访她家中亲人,下属受伤,是本官的不是。”

“大人仁善!”男下属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了镇守的意思,连忙谄谀道。

“过久易生事,今晚宵禁提前两刻钟,早些开始吧。”

“是!”

#

离匪窝远些的一个山洞内。

谢安恒指出:“要逃也不会是白天逃,他们大抵会在宵禁后走。”

玄篁瞬间懂了谢安恒的意思:“在赶路之前他们会先吃饱,或者准备足够的赶路粮。”

金兽补充:“我们可以在食物上动手脚!”

玄兰一针见血:“下药。”

谢安玄负责鼓掌:“不愧是我的妹妹们,真聪明!”

“师姐!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玄篁跳过去锁住谢安玄的手臂。

“好吧,你们继续。”谢安玄将自己还能动的小臂屈起,食指抵在唇边,以示自己不会再说话。

紧张的氛围被打散了些,谢安恒等人相视一笑,而后继续投入讨论。

谢安恒取下腰间香囊,神秘一笑:“安叔给我的防身丸,一粒扔过去,人得睡三天。”

几人眼前一亮,俱都把视线集中在这香囊上。

“万事俱备!”

“开干!”

……

事情果然如少年们所料,一群“山匪”在解散后就开始杀家禽,看样子是要在山上吃顿全肉宴。

按理说,五人里谢安玄武功最高,投药一事该她去,但几人莫名地不想去麻烦她,反倒铆足了劲儿想在她面前表现一波,于是都默契地避开了她,而是让玄兰去干的。

谢安玄只在旁无奈笑了笑,便故作忧伤道:“终是我不配了~”

“杀鸡焉用牛刀?”谢安恒眸子明亮如火,“长姐,你且看我们就好。”

谢安玄怔愣片刻,心道这崽子倒是有几分统帅气场,随即嘴角笑意深了深,说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会在后面兜底。

……

玄兰回来得很快,回来时还带了两个包袱。

“阿姐,给。”

玄篁收刀入鞘,接过包袱,夸赞道:“好妹妹!干得好!”

原来,在玄兰出发前,玄篁便给了她一个任务,让她下完药后就潜入“山匪”的房舍,取他们的行李出来。

玄篁打开其中一个包袱,只见里面是些干粮衣物,以及路引和一张令牌,玄篁把令牌取出,又打开另一个包袱,翻了会,也取出一个差不多的令牌来。

“这是?”谢安恒问道。

“证明他们不是山匪的证据。”

谢安玄拿过其中一个令牌,细细观察。

玄篁与玄兰对视一眼,皆看到各自眼中的了然,师姐果然一开始就知道很多。

“师姐别打哑谜。”

“我何时打哑谜了?这不是你们没问嘛。”谢安玄耍赖道。

在玄篁蹦过来之前,谢安玄补充道:“好了,言归正传,此事你们既然已参与进来,我这个年长者,自然该给予你们一些支持。”

玄篁心里吐槽:明明就只差了一两岁。

谢安玄不知玄篁所想,她已经开始了她的“支持”。

“我等平民之上,有小吏,有高官,再往上,便是皇权。

“人人都想向高位,不论三教九流。

“京都的世家大族和宫里的贵人们亦是如此。

“前朝哀帝与先帝同是白氏族人,先帝篡了自己族姐的位,另立新朝,又忧心会有同族人效仿,便以族亲冥顽不固支持哀帝为由,杀了不少白氏族人,最后剩一两个老弱病残,恩威并施通通赶去封地,用以彰显自己的仁慈。

“而青王的父亲,便是那老弱病残中的一个。”

……

谢安玄从先帝讲到今上,又讲到青王,顺便还给几人简单过了一遍朝堂派系之争,可谓是细致入微。

听完这一番话,谢安恒难掩心中惊涛骇浪。

在这个消息靠口口相传和笔墨书信流通的时代,她以为玄篁所掌握的消息已经够多了,却不知长姐所知晓的,更是远超她的想象。就好像天下局势只是一盘棋,而长姐,是那独立于外的观棋之人。

尽管长姐的话很是谦卑,但在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人的贪欲是无法丈量的,青王是何时开始生出谋逆之意的,无人知晓,但他为了造反一事,却是准备得极为充分的。

“只不过这一次,出现了他意料之外的变故。”

“哗——”谢安玄打开折扇扇了扇风,默默把蚊虫扇得远了些。

这次上山是临时起意,她并没有佩戴驱蚊香囊,这蚊虫就跟什么似的,“黏人”得紧。

“什么变故?”

“算算时间,你们明天就能知道了。”

“师姐!都说了不要打哑谜!”

“是是是。”却是光说不改。

#

酉时初,“山匪”们开始了庆宴。

酉时末,“山匪”们长睡不起。

除了少数几个没吃到肉的,其它人都已歪七八扭躺在了桌上地上,而那几个没吃到肉的,却也都是喝得找不着南北的。

因为要出发,桌上摆的酒其实算不上多,但那几人没抢到肉,只好借酒消愁,倒是误打误撞方便了谢安玄她们。

五双厚底系绳草鞋一齐踏入这片混乱场景,谢安玄边扇风去味儿,边朝前面院里的主桌走去。

四个训练场地都摆了几张桌子,不过能上桌的就那么几个,更多人是站着或者坐地上吃的,这也就导致地上四处都是一条条的人。

而最中心的阁院,坐着的自然就是之前就被谢安玄骚扰过的几个管理层了。

谢安玄轻车熟路地迈入院中,见还是熟悉的地方,她哼笑一声,骂道:“不长记性。”

“玄篁,把刀借我。”

“给。”

谢安玄瞧玄篁一脸兴奋的模样,挑眉补充道:“给金兽蒙眼,你们也转过去,离开这儿。”

“又不是没见过!”

“转过去。”

“……是。”

金兽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蒙她的眼,就已经被玄兰的手掌捂住了眼,还被制住往外拉了。

见几人都转头走远了,谢安玄敛去面上笑意,挽起袖子,折刀在手臂上割出一道口子,等血液流出,她反手将刀插入酒坛,双手掐诀,无声念咒。

——我以我血为引,探至亲因果!

血珠沿着谢安玄手腕流下,于空中悬浮,不过一息,便化为无形消失不见,谢安玄缓缓睁眼,世界已然变了个模样。

命线交错缠绕,人如虫茧一般被包裹在内,茧上又探出无数命线蔓延至无穷远方。

谢安玄咽下喉间血,取出坛中长刀,目光紧盯着一条煞红血线,凡是此血线停留处,她全都一刀斩之!

将宅院里的人探遍,血线又分出几条细小分支,涌向院外。

谢安玄伸手拽住血线,等所有分支都停下后,她单手结印,无形的气浪托起她脖子上挂着的阵盘,血线则如闪电般涌入其中,最后归于平静。

……

“好了,玄篁玄兰带金兽先走,安恒留下。”

谢安恒觉得只过了三分钟左右,事情就结束了。

逐渐浓郁的血腥气从身后袭来,谢安恒走进院中看了一眼, 见长姐正把刀插进酒坛搅动,貌似是在洗刀。

还知道消毒嘞。

谢安恒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憋笑说:“是。”

玄篁却是皱眉不解:“师姐?”

玄兰看了玄篁一眼,把金兽先拉走了。

“剩下的事,我和安恒两人即可。你和玄兰带金兽去看看那边的动向。”

那边,自然指的是镇守的人。

玄篁只好勉强点头,却还是赖了一会才走。

师姐今天穿的茶褐色罗衫,天气热,府里下发的衣裳都是无袖,但师姐偏在外搭了件深蓝袍衫,虽那外衫也是薄的,但到底增衣就是增热,还是不如无袖的好。

玄篁问她为何,她答用来挡白鸟,玄篁没全信。

其实不止是外衫,玄篁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她不是最怕热了吗?为什么前段时间一直要披着长衫?为什么她的道袍少了一件?师傅说她孽亲缘难断,为什么长佳如此轻易就被扳倒了?为什么她对朝堂局势如此了解,是否付出了很重的代价?她离开道观的日子到底发生了多少危险的事情?她在道观外的日子过得好吗?是不是结识了很多比她、比玄兰还要好的朋友……

还有,她的阵盘为什么暴露在了外面,刚刚发生了什么?

玄篁想问很多很多,但所有的话语都化为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声“好”。

……

“长姐,她们走远了。”

“咳,那还不过来扶我。”谢安玄咳了一声笑骂道。

谢安恒见谢安玄说着说着嘴角就冒出血迹来,连忙大步走去托住谢安玄的手臂。

“嗯……咳咳,换只手扶。”谢安玄动了动左手,示意谢安恒把手速速挪开。

玄篁的刀太利,左臂口子割有点大,这会儿遭老罪了。

谢安玄感受着外衫黏在伤口处,无奈抬起小臂,让衣袖顺着手臂垂落。

看着小臂上汩汩流着血的伤口,谢安玄默道:母亲,还望您莫怪女儿为您报仇晚。

在得知龙飞镇管控严格是在十几年前开始时,她便想起了她那位死因存疑的母亲。

也正是因为那点怀疑,才有了她今日这一出,借血缘探因果的行为来。

如今看来,母亲的确是遇到了山匪,只不过,是假山匪,真逆贼。

猜想得到验证,谢安玄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就是这天道管太严,反噬有点重了。

谢安玄闭上眼,将大部分身体重量都压在了谢安恒身上,重重喘了一口气。

“长姐……?”

谢安恒小心翼翼地问。

自刚才抓错手后,她就不敢乱动了,只敢乖乖当一个人形架子,供长姐支撑。

“今日让长姐来查查你功夫修得如何了,来,咳咳,就在这儿立半刻钟。”

谢安恒想让长姐别嘴硬了,但还是没说出口,只小声嘀咕:“随你查。”

过了好一阵子,谢安恒才听到扒拉在自己背上的人,极轻的一声“嗯”。

谢安恒不由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这时候,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长姐的头发蹭到了自己的脸,谢安恒觉得痒,想挠一挠,但硬生生忍住了。

她只好将视线投向前方,看周围的场景。

长姐平日里总是一副淡淡的,但又欠欠的模样,很难想象眼前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是她能干出来的事,也难怪当时没听到惊叫声,想来是死得太干脆了,没办法出声。

谢安恒觉得痒意消了些,眨了眨眼,便侧眸偷偷看谢安玄了。

长姐比她高了半个头,她这样看去能看到长姐的眼睛和鼻子,还有些许凌乱的发丝。

果然完全长在了自己的审美上。谢安恒不由想。

但自己对长姐似乎关注得过于多了。

可这是不可避免的,长姐身上的神秘感,总是容易引人探究,这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谢安恒微微勾唇,目光柔和了些。

突然,谢安恒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站军姿吗,怎么才来这个世界不久,几分钟的军姿都站不了了,老是胡思乱想!

回神!

要是让长官知道,不得狠狠臭骂自己一顿。

不过,想来也见不到长官了。

谢安恒不由有些怅惘。

#

院外。

“阿姐,走了。”玄兰对着那道一步三回头的身影喊道。

“知道了。”玄篁快步赶上,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

“师姐不想让我们担心。”

听到这话,玄篁诧异地抬头。

“你也看出来了?”

“没有,只是感觉如果师姐不想要我们知道的,一定是怕我们担心的,那我们不去知道就好了。”

玄兰不喜欢说话,但对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她也不吝于张口。

“呵,我倒不如你通透。”玄篁自嘲一笑。

玄兰看了玄篁一眼,不再多言。

#

谢安恒觉得长姐休息的这段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以至于谢安玄说出那句“看来练得还不错”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谢安玄从谢安恒身上起来,见自己手臂上的口子已不再流血,心道不愧是自己,便取下脖子上的阵盘,开始朝外走。

“拿上刀,跟上。”

“嗯……嗯?好!”

旁人不可见的血线从阵盘里探出,朝几个方向奔去,谢安玄由近及远,指挥谢安恒挨个杀。

谢安恒虽然不解长姐为何专挑其中的几人来杀,但也没有异议。

说起来,院里的人也是,只死了其中几个。

谢安恒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谢安玄看出了她的疑问,但谢安恒不问,她也就装不知道。

等谢安恒杀完了,谢安玄看着刀上血迹,有些慊弃,眼神示意谢安恒去院里洗刀,自己则就近靠在柱子上休息。

不一会儿,谢安恒就出来了,她递过来时,刀已入鞘,从表面看,依旧是一把漂亮的好刀。

谢安玄接过刀,朝她道了声谢。

谢安恒受宠若惊,忙说:“长姐锻炼我,该感谢的是我才是。”

“哟~挺会说话。”

“我这是真心话!”

“好吧好吧,那我就收了你的真心话了。”

“长姐别打趣我!”

“这不是你说的吗?怎又是我的不是了?”

“长姐!”

“在呢~”

要不是才见过谢安玄虚弱的模样,谢安恒就真要以为她健壮得不行了。

瞧这说话的劲儿!

……

“话说你那防身药,你身上还有多的没?”

瞧那两千号人都被药倒了,谢安玄就被这药钓起了兴趣。

本来谢安玄没有把这两千号人一锅端的打算,只是想杀掉母亲仇人后,再借大长公主的力,将其余人驱逐即可。

谁料,谢安恒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多的倒是没有了,三十颗全给玄兰了,不过安叔那应当有多的。”

说起来,这还是原主母亲家祖传的方子制成的,被安惪改进后用来当做谢安恒的防身丸。

“现在换我问长姐了,长姐为何刚才……吐血了?”

“哈,当然是因为被坏家伙欺负了。”

“我认真的,长姐。”

“我也说得很认真啊。”

“长姐!”

什么嘛,这年头说真话怎么都不信了。

谢安玄默默抱住被质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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