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研工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比炉膛里尚未燃起的火焰更加灼热。被捆成粽子的探子瘫在地上,眼神惊恐地扫过刘辩(刘彦)手中那块沾着贝壳粉的废泥,又扫过赵石、鲁老匠等人铁青的脸。
“先生,怎么处置?”王五按着刀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杀意。营地刚刚立足,秘研工坊更是命脉所在,绝容不得半点闪失。
刘辩沉默片刻,将那块废泥丢回探子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下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有机会传信。查清楚他的底细,平日里和谁来往,受谁指使。”他语气森然,“王五,守卫再加一倍,尤其是河岸和芦苇丛方向!放出风声,就说抓住个手脚不干净的毛贼,按偷窃粮食罪,吊起来打一顿,饿他三天!给某些人看看。”
“是!”王五心领神会,这是要麻痹潜在的幕后黑手。他示意护卫将面如死灰的探子拖走,很快消失在芦苇丛外。
棚屋里一片寂静。失败的阴影尚未散去,又被窥探的危机笼罩,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徐文握着炭笔的手指微微发白,李郎中担忧地看着众人。
刘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和忧虑。危机需要处理,但秘研的脚步绝不能停!停滞就意味着被动挨打。他走到那个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才勉强垒砌起来的半成品高炉前。炉体不高,内壁用赵石和鲁老匠最新试制出的、勉强合格的“耐火泥”涂抹过,虽然依旧粗糙,但至少经过几次小规模试烧,没有明显开裂。旁边的地上,堆放着几块乌黑的、杂质颇多的生铁块——这是赵石用传统土法小炉辛苦打制出来的,也是他们下一步试验的原料。
“诸位!”刘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老鼠打洞,是因为闻到了粮仓的香气!我们越是害怕退缩,越会引来更多的觊觎!唯有做出真东西,让这粮仓足够坚实,足够烫手,才能让那些老鼠望而却步,甚至…不敢靠近!”
他指向那几块生铁块,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高炉熔炼铁水是长远之计,但眼下,我们等不及!我们需要更好的铁!更坚韧、更锋利、能打造出真正护身利器的铁!今日,我们就试试‘炒钢’之法!”
“炒钢?”赵石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作为一个铁匠,他隐约听过传说中的“百炼钢”,但那需要千锤百炼,费时费力,如同神迹。这“炒钢”二字,他却是闻所未闻。
鲁老匠也皱紧了眉头:“炒?铁如何能炒?”
“不是用锅炒!”刘辩拿起一根特制的、前端带着扁平铁铲的长铁棍,“是将这生铁块,放入特制的熔池中加热,待其半熔半软,呈糊状时,不断搅动!如同炒菜一般,让生铁与空气充分接触!”
他蹲下身,用炭笔在地上快速画出简易示意图:“生铁质脆,因其含碳过高。搅动之时,空气灌入,其中的‘气’(氧气)便会与铁中的‘碳’结合燃烧!碳被烧掉一部分,铁质便会变得柔韧!关键在于搅动的时机、力道和温度的控制!若能成功,一次炒炼,便可得到介于生铁与熟铁之间的‘钢’!其性坚韧,远胜寻常铁器!”
“烧掉…碳?”赵石听得似懂非懂,但“坚韧远胜寻常铁器”几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他心上。他死死盯着那根特制的长铁棍,呼吸急促起来。如果真能如此…那简直是铁匠梦寐以求的神技!
“理论如此,但做起来,千难万难!”刘辩毫不讳言困难,“温度过高,铁水四溅,危险万分;温度过低,铁块凝结,前功尽弃;搅动不均,碳去不匀,品质低下;炉壁若撑不住高温熔蚀,更会功亏一篑!今日,我们便是在刀尖上跳舞,在烈焰中求索!赵石,你是掌钳打铁的行家,对火候感应最敏锐,这搅动炒炼之责,非你莫属!”
“先生!俺…俺来!”赵石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那根沉重的长铁棍,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铁杆,仿佛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炽热。
“好!”刘辩转头,“鲁老丈,鼓风!”
鲁老匠深吸一口气,走到那个他呕心沥血改进的、巨大如半间屋子的“活塞式”鼓风器前。这鼓风器主体由厚实的木板拼成,内部有严密的皮腔和复杂的杠杆结构,虽然依旧笨重,但通过多人合力推动长长的杠杆,产生的风力远非普通皮橐可比。他沉声对几个挑选出来的壮硕护卫道:“听我号令!推!”
“一!二!推!”在鲁老匠的指挥下,护卫们喊着号子,奋力压下杠杆。巨大的皮腔被压缩,强劲的气流通过特制的陶土风管,呼啸着灌入炉膛下方的火塘!
早已准备好的、精选的硬木闷烧制成的“焦炭”被点燃,在强风的鼓动下,瞬间爆发出炽白的光芒!炉膛内的温度急剧攀升,热浪扑面而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众人也感觉脸上皮肤发烫。炉壁新涂抹的耐火泥,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颜色开始变得暗红。
刘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炉内温度。“加铁块!”
赵石用长铁钳夹起一块沉重的生铁块,咬紧牙关,看准时机,猛地投入炉膛中央那炽白的火焰熔池之中!
滋啦——!
生铁块瞬间被高温包裹,发出刺耳的声响,表面迅速变红、软化、甚至开始有熔化的迹象,在焦炭和火焰中沉沉浮浮。
“就是现在!赵石!搅!”刘辩厉声喝道。
赵石双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大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将那根沉重的长铁铲猛地插入熔池之中!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如同在滚烫的岩浆中搅动,按照刘辩之前教导的节奏和方向,奋力地搅动、翻腾着那半熔化的铁块!
嗤——!嗤——!
每一次铁铲插入翻滚,都带起大蓬炽热的火星和细小的铁水珠,如同烟花般四溅!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金属氧化物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棚屋,令人窒息。滚烫的铁屑溅落在赵石裸露的手臂和厚实的皮围裙上,烫出一个个红点,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那团在烈焰中翻滚的、逐渐变得粘稠明亮的铁糊!
“再加风!快!”刘辩紧盯着铁糊的状态和颜色变化,嘶声喊道。
“用力!推!”鲁老匠的声音也变了调。鼓风的护卫们憋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杠杆。风管发出呜咽般的呼啸,炉火陡然又蹿高一截,几乎变成纯白色!炉壁的“噼啪”声更加密集,内壁的暗红开始向橙黄色转变!
“碳在烧!看那火焰的颜色!”徐文一边用湿布捂着口鼻抵挡刺鼻的浓烟,一边激动地指着熔池上方腾起的淡蓝色火苗,这正是碳氧化燃烧的特征!他飞快地在木板上刻下:“亥时三刻,强风鼓入,铁糊翻腾,焰呈淡蓝,疑碳氧化…”
然而,异变陡生!
随着温度急剧升高和赵石持续的奋力搅动,那团铁糊的流动性似乎变得有些异常,开始变得粘稠、发暗,不再像之前那样泛着明亮的橙光,反而像是…要凝固了?
“不好!温度太高,碳烧过头了?还是搅动不均?”刘辩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炉膛内部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炉壁!”赵石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惊恐地大喊!
只见炉膛内壁靠近铁糊翻滚最剧烈的位置,那层勉强支撑的耐火泥,在高温熔蚀和剧烈搅动的物理冲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剥落处,露出里面普通的夯土和石块,瞬间被炽热的铁糊和火焰吞噬、熔化!
整个炉体猛地一震!大量炽热的、半凝固的铁渣混合着剥落的耐火泥和熔化的普通土石,如同火山喷发般,顺着破损处汹涌地流淌出来!赤红的熔流所过之处,地面滋滋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退!快退!”刘辩目眦欲裂,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赵石,猛地向后拖拽!
“闪开!”王五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撞开离熔流最近的鲁老匠和徐文!
嗤啦啦——!
炽热的熔流如同一条赤红的毒蛇,瞬间吞噬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将几块用来垫脚的木头烧成了焦炭!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浓烟充满了整个棚屋!
鼓风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狼狈地退到了棚屋边缘,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沾满黑灰,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惊悸。
棚屋内一片狼藉。那好不容易搭建的半成品高炉,炉体被熔流侵蚀出一个狰狞的大洞,洞口边缘残留着暗红凝固的铁渣和熔融的土石混合物,散发着恐怖的高温。炉膛内一片混乱,焦炭、铁糊、熔渣、剥落的炉壁混合在一起,如同地狱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铁锈味和土腥味。
失败的代价,触目惊心。
赵石瘫坐在地上,望着手中那根被高温烧得有些变形、前端甚至微微熔化的长铁铲,又看了看那还在冒着热气的炉体破洞,脸上沾着黑灰,混合着汗水流下,留下道道污痕。这个铁打的汉子,眼中第一次涌上了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嘴唇哆嗦着,最终化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鲁老匠剧烈地咳嗽着,花白的胡须被熏得焦黄,他看着那破损的炉壁,看着地上流淌凝固的恐怖熔渣,又看看自己精心设计却未能挽回败局的鼓风器,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挫败。他摸索着腰间,想掏出旱烟袋抽一口定定神,却发现烟袋早已不知丢在何处。
徐文脸色苍白,捂着被浓烟呛得生疼的喉咙,却依然紧紧抱着那块记录木板,木板上清晰地刻着最后一行字:“炉壁崩裂,熔流泄地,功败垂成。”字迹因为手臂的颤抖而略显扭曲。
李郎中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准备给可能被烫伤的人敷药,但所幸众人退得快,除了赵石手臂上被溅起的火星烫出几个小泡,并无大碍。他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喃喃道:“这火…太毒了…”
刘辩站在一片狼藉和呛人的烟雾中,胸膛剧烈起伏。他脸上也沾着黑灰,鬓角被燎掉了一小撮头发,显得有些狼狈。他看着那还在滋滋作响、冒着热气的炉体破洞,看着凝固在地面上那丑陋狰狞的暗红色铁渣,看着伙伴们脸上的失落、挫败和后怕。
夜风吹进破损的棚屋,带着河水的凉意,却吹不散那失败的焦糊味。
火光映夜,映照出的不是成功的辉煌,而是探索路上残酷的代价和满目疮痍。
然而,在刘辩眼底最深处,那簇火焰并未熄灭。他弯腰,用一根木棍小心地拨开地上冷却凝固的铁渣边缘,挑起一小块暗色、质地似乎比普通生铁更加致密的金属块。
“失败了吗?”他低声自语,手指感受着那块金属异常的硬度,目光扫过满地狼藉中的细节——剥落的耐火泥碎块、烧得漆黑的鼓风器风管接口、地上残留的淡蓝色火焰灼烧痕迹…
“不,我们找到了方向。”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垂头丧气的伙伴耳中,“至少我们知道了,这炉壁耐火泥,离真正的高温还差得远!知道了鼓风之力还需更强更稳!知道了炒炼的火候与搅动,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他走到赵石身边,将他拉起来,用力拍了拍他沾满灰烬的肩膀:“赵石,你的搅动,让铁中的碳燃烧了!那淡蓝的火焰,就是证明!下一次,我们一定能控制得更好!”
他又看向疲惫的鲁老匠:“鲁老丈,您的鼓风器,已经比皮橐强了数倍!但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强大的‘肺’!这结构,还得改!”
最后,他看向徐文手中那块记录着失败的木板:“徐文,记下来!把今天所有的失败,每一个细节,炉壁哪里先破,熔渣的颜色形态,都给我详详细细地记下来!这些,就是下一次成功的基石!”
刘辩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失败阴霾的力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日之败,非战之罪,乃器不利也!我们缺更好的耐火泥,缺更强的鼓风!那就继续试!试到它坚不可摧,试到它气吞山河为止!”
他环视众人,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炉子塌了,再垒!风箱不够力,再造!一次不成,就十次!百次!千次!只要火种不灭,终有燎原之时!今夜,我们收拾残局!明日,从头再来!”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黑灰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也映照着伙伴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沉稳的决心。秘研工坊的第一次重大试验,在火光与失败的轰鸣中落幕,但探索的火把,却在这废墟之上,被握得更紧,举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