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掠过略显荒凉的河畔小寨,带着几分凉意,也卷起了晒谷场上金黄的粟米碎屑。与几个月前初到此地时的惶惶不安相比,此刻的临时营地多了几分生气和秩序。
刘辩(此刻化名刘彦)正蹲在河边新落成不久的水车旁,仔细检查着连接水车转轴与岸边提水翻车的木质齿轮。河水哗哗推动着巨大的轮叶,齿轮咬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清澈的河水被竹筒舀起,沿着架设好的竹槽源源不断地流向岸上开垦出的几亩新田。几个半大的孩子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脸上带着与饥饿绝缘后特有的红润。
“先生,成了!真的成了!”一个叫二牛的憨厚汉子兴奋地跑过来,指着远处那片原本靠天吃饭、如今却浸润在水流下的田地,“您看那苗,比旁边旱地里的绿多了,也壮多了!省了我们多少挑水的力气!”
刘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欣慰的笑容。这架结合了筒车和翻车原理的简易水车,是他凭借记忆中的图纸,带着几个略通木工的流民,反复试验、失败、再改进,折腾了月余才最终稳定运行的成果。每一次齿轮咬合不顺,每一次水流冲击力不足,都意味着人力物力白费的焦虑。但此刻,看着水流潺潺注入干渴的土地,看着周围流民眼中燃起的希望,那份成就感暂时压倒了所有的疲惫。
“嗯,成了就好。齿轮连接处要常抹些动物油脂,防止干涩磨损。竹槽接口也需定期检查,别让水白白漏掉。”他嘱咐道。
“是,先生!”二牛和其他几个负责维护的汉子连忙应声,眼神里满是敬服。这位年轻的“刘先生”懂得太多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且从不藏私,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就在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人声喧哗。负责外围警戒的王五急匆匆跑来,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兴奋:“先生!先生!县里来人了!是…是县令老爷的车驾!”
刘辩心中一动。安平县县令陈庸?他对此人略有耳闻,风评尚可,不算酷吏,但也谈不上多么贤明,就是个典型的、力求在乱世中保住官位和一方安定的地方官。他怎么会突然到这偏僻的河畔流民营地来?
“莫慌,随我前去迎接。”刘辩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浆洗得发白却整洁的粗布衣衫,定了定神。身份绝不能暴露,但此刻展现价值,或许就是他们在此地真正扎根的契机。
营地入口处,几辆简陋的马车和十来个县卒簇拥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人。正是安平县令陈庸。他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留着短须,此刻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营地里井然有序的景象:晾晒的粮食、整齐的窝棚、新开垦的田地,还有远处河边那架发出轻微声响、正在自动提水的巨大木轮。
“草民刘彦,携营地众人,拜见县尊大人!”刘辩带着王五、二牛等几个核心成员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嗯,起来吧。”陈庸的目光落在刘辩身上,带着审视。眼前这青年虽然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举手投足间有种与流民身份不符的沉稳气度。“本官听闻尔等在此处开荒垦殖,颇有章法,更造出了引水灌田的奇巧之物,特来看看。”他指了指水车,“此物何名?何人所作?”
“回县尊大人,此物名唤‘水转翻车’,乃是草民与几位通晓木工的同伴,为了省力取水灌溉,胡乱琢磨出来的。”刘辩恭敬回答,把“功劳”分摊,不居功自傲。
“胡乱琢磨?”陈庸挑了挑眉,显然不信。他走到水车近前,仔细观察那精妙的齿轮传动和取水结构,河水推动的力量被完美地转化为提水的动能。作为一个见识过不少农具的县令,他深知这绝非“胡乱”能成。“此物构思巧妙,省却人力何止十倍!刘彦,你倒是有几分巧思。”
“大人谬赞,实乃被逼无奈,为了活命罢了。”刘辩谦逊道。
“活命?”陈庸的目光扫过营地里那些虽然清瘦但精神尚可的流民,又看了看晒谷场上堆着的粮食,“本官一路行来,所见流民皆面有菜色,惶惶不可终日。尔等这里,倒是有几分生气。除了这水车,可还有其他活命之法?”
刘辩知道机会来了。他侧身引路:“大人请随草民来。”
他带着陈庸来到营地边缘一片被篱笆围起的空地。这里气味有些刺鼻,堆放着大量收集来的草木灰、人畜粪便、腐烂的植物茎叶,甚至还有一些捣碎的碎骨和河泥。几个妇人正按照刘辩教的法子,一层层将这些材料堆叠、压实、覆盖上泥土进行沤制。
“这是?”陈庸皱起眉头,掩了掩鼻子。
“回大人,此乃草民尝试的‘积肥’之法。”刘辩解释道,“将秽物与草木灰、腐土等混合堆沤发酵,待其腐熟后施入田中,可增地力,使庄稼长得更壮,收成更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此法尚在摸索,气味难闻,且需时日验证效果。”
陈庸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虽不通农事细节,但作为一县父母官,深知土地肥力对收成、对赋税、对安定的重要性!如果此法真能奏效……他看向刘辩的目光更加不同了。
“你读过书?懂农事?还通晓营造?”陈庸连续发问,语气带着探究。
刘辩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关键考验。“回大人,幼时家中略有薄产,曾随先父读过几年蒙学,识得几个字。后家道中落,颠沛流离,为求活路,杂学旁收了些许粗浅的匠作、农桑之法,不敢言‘懂’,只求实用。”他将自己的“知识”来源归结于“杂学”和“求生本能”,合情合理。
陈庸捋着短须,沉吟片刻。眼前这个刘彦,谈吐有度,思路清晰,更难得的是有真本事!这水车若能在全县推广,当省却多少灌溉之苦?这积肥之法若真有效,粮食增产,他的政绩岂不是板上钉钉?如今乱世,能安民、增粮的人才,比只会空谈的酸儒有用得多!
“刘彦,”陈庸的语气变得郑重,“你有此等巧思与实干之才,屈居于此,与流民为伍,实乃埋没。”
刘辩心中暗喜,面上却更加恭谨:“大人言重了。草民只求一隅安身,与同乡共度时艰,不敢奢望其他。”
“诶,此言差矣!”陈庸摆摆手,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人才难得。本官治下,正需尔等实心任事之人。你既有引水之能,又有增肥之策,当为乡梓出力才是。”
他环顾了一下营地,提高了声音:“本官观尔等营寨,秩序井然,开荒有方,足见刘彦你非但巧思,亦有统御之能。今日本官做主,将这片河滩荒地,正式划归尔等垦殖!三年内免赋!”
此言一出,营地里的流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有了官府认可的地契,他们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不再是随时可能被驱赶的流民了!这是真正的立足之地!
刘辩也深深一揖,语气带着真诚的激动:“草民刘彦,代营地百余口,叩谢县尊大人天恩!大人仁德,泽被苍生!”他知道,这“免赋三年”的承诺,是陈庸抛出的第一根橄榄枝,也是对他们价值的初步认可。
“起来吧。”陈庸满意地点点头,亲手扶起刘辩(这个动作让旁边的县吏和流民都暗自心惊),低声道:“刘彦,好好做。本官对你寄予厚望。这水车、积肥之事,你要用心整理出个章程来,若真有实效,本官当在全县推广,记你首功!到时,少不了你的前程!”
“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所托!”刘辩再次躬身,心脏因激动和压力而微微加速。机遇来了!县令的初步支持、官方的背书、土地的合法性,这正是他积蓄力量最需要的资源!工坊、班底、更深层次的技术研究,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然而,就在陈庸准备登车离去时,他身后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看着那架仍在转动的水车和气味刺鼻的肥堆,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轻视和不以为然,低声嘟囔了一句:“奇技淫巧,粪土堆里扒食,也值当如此抬举……”
这细微的声音被刘辩捕捉到了。他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凛。机遇伴随的,从来不只是阳光。来自“体面人”的轻视,来自既得利益者的潜在敌意,如同初秋的凉风,预示着未来并非一片坦途。县令的瞩目是阶梯,也可能是靶心。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陈县令,刘辩站在河边,望着奔腾的河水推动着水车,发出持续的嗡鸣。阳光洒在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上。
“王五,二牛。”他沉声道。
“先生!”两人立刻应声。
“召集所有能腾出手的人手。”刘辩的目光锐利起来,“第一,立刻按照之前规划的草图,在营地西侧那片高燥地清理出场地,准备搭建工棚!我们的‘工坊’,该立起来了!第二,把陈县令赏赐的那袋铜钱分下去,让大伙儿今晚加餐!吃饱了,才有力气,迎接新的开始!”
机遇已至,当乘风而起。脚下的土地虽已稳固,但真正的征途,才刚刚拉开序幕。县令的瞩目,只是点燃了第一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