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退流寇的短暂胜利,并未带来多少喘息。峭壁河滩上熊熊燃烧的火墙和流寇的惨叫声,如同黑夜中的火炬,不仅驱散了眼前的豺狼,也可能引来了更远处窥伺的猛虎。刘辩深知此地绝不可久留。
“快走!沿河向西!不要停!” 他强忍着后背伤处的剧痛和奔跑带来的眩晕,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李壮背上张大山,众人互相搀扶,沿着湍急的河流,不顾一切地向西奔逃。冰冷的河风裹挟着烟熏火燎的气息,刮在脸上生疼,却也刺激着疲惫的神经。
一口气奔出数里,直到那狭窄的河段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连黑烟都看不到了,众人才在一处相对开阔、林木稀疏的河湾缓坡上停下。所有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风箱般拉扯。李壮胳膊上简易包扎的布条已被汗水浸透,渗出血迹。张大山的脸色更加苍白,显然刚才的颠簸牵动了腿伤。阿石和王伯几乎虚脱。连陈衍都靠着树干,胸口剧烈起伏,儒衫被汗水湿透,沾满泥污。
刘辩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同样疲惫不堪。但他不敢松懈,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路和四周的密林。河水的轰鸣掩盖了大部分声响,但那份被窥视的寒意,并未随着流寇的溃散而消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兽面金属片,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更大的威胁可能潜伏在暗处。
“李壮大哥,伤口必须重新处理!” 刘辩挣扎着起身,走到李壮身边。他解开被血汗浸透的布条,伤口边缘果然有些红肿。他立刻让阿石取来水囊,再次用清水仔细冲洗伤口,抠掉重新沾染的泥点,重新敷上嚼烂的蒲公英和车前草叶,用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多谢郎君…” 李壮声音沙哑,看着刘辩专注而疲惫的侧脸,心中感激更甚。
“此地不宜久留,但大家需要恢复体力。” 刘辩看着瘫倒的众人,知道强行赶路只会拖垮伤员。“王伯,陈先生,麻烦你们在避风处生一小堆火,煮点热水。用熏鱼干,煮点鱼汤,给大家补充体力。动作要快,火要小,烟要散!”
“是,郎君!” 王伯和陈衍立刻行动起来,寻找干燥的细枝,在几块大石围成的背风处生起一小堆篝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势。破陶罐里装上河水,放入掰碎的熏鱼干,很快,一股带着烟熏味的、微弱的鲜香开始弥漫。
就在鱼汤即将沸腾,众人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默默汲取着这难得的暖意和食物带来的力量时,河岸上游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和树枝被拨动的窸窣声!
“谁?!” 李壮瞬间抓起放在手边的石矛,警惕地站起,低喝道。阿石也紧张地躲到王伯身后。陈衍按住了想要起身的刘辩,自己则谨慎地望向声音来源。
密林的阴影中,几个人影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那是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有男有女,还有两个面黄肌瘦、紧紧抓着母亲衣角的孩子。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极度的疲惫,看到篝火旁全副戒备的李壮和众人,更是吓得连连后退。
“别…别动手!我们…我们是逃难的!不是坏人!” 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树枝的老农颤抖着声音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刘辩示意李壮放下矛。他仔细打量着这群人,确实不像匪类,倒像是和他们一样,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你们从何而来?为何在此?” 陈衍上前一步,温和地问道。
“回…回先生的话,” 老农见对方似乎没有恶意,稍微镇定了一些,“小老儿几个是从下游东边逃过来的…董卓的兵,还有那些天杀的乱兵,把村子都烧光了…我们…我们躲在林子里好几天了,饿…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刚才…刚才听到下游那边又是喊杀又是火光,吓…吓坏了,就…就想往上游躲…没…没想到冲撞了贵人…”
老农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陶罐里翻滚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鱼汤,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他身后的妇孺更是眼巴巴地看着,眼中是绝望的渴望。
“下游的喊杀和火光?” 刘辩心中一动,“你们看到了什么?”
提到这个,老农和几个难民眼中顿时流露出敬畏和后怕交织的神情。“看…看到了!好大的火!就在那‘鬼见愁’下边!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黑烟!还…还听到那些‘钻山豹’(流寇的诨号)的鬼哭狼嚎!” 一个稍微胆大的汉子插话道,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是…是你们…把‘钻山豹’那群天杀的给…给收拾了?”
李壮挺起胸膛,瓮声道:“哼!几个毛贼,敢打我们的主意,一把火送他们去见阎王了!”
“真是你们!” 几个难民顿时激动起来,看向刘辩等人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和感激。“老天开眼啊!那群‘钻山豹’盘踞在那里好久了,害了多少过路的可怜人啊!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你们…你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啊!”
“多谢好汉!多谢恩公!” 老农更是拉着妇孺就要下跪磕头。
“快快请起!” 刘辩连忙示意陈衍扶住他们。他心中了然,昨夜那场火攻,动静太大,果然被下游逃难的百姓看到了。这既是好事,也是麻烦。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刘辩摆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们也只是路过,自保而已。”
“对你们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可是活命的大恩啊!” 老农激动地说,“那群豺狼被你们打跑了,这上游的路说不定就通了!我们…我们就有活路了!” 他身后的难民也纷纷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陈衍看着刘辩,低声道:“郎君,看来昨夜一战,已在此地难民中传开,我等…怕是要有些名声了。”
刘辩微微颔首。声望,在这乱世之中,有时是护身符,有时也是催命符。
“王伯,把鱼汤分一些给这几位乡亲。” 刘辩吩咐道。尽管他们自己的食物也极其有限,但此刻的施舍,既是怜悯,也是必要的姿态。
“啊?这…这怎么使得!” 老农和难民们受宠若惊。
“无妨,相逢即是有缘。” 刘辩示意王伯照做。看着那几个捧着破碗、贪婪地小口啜吸着热腾腾鱼汤的孩子,他心中也掠过一丝酸楚。
趁着难民们喝汤的间隙,刘辩状似无意地问道:“老丈,你们从下游来,可曾听说…对岸山里,或者附近,有什么不太平?比如…穿着打扮怪异,或者带着奇怪兵器的人?”
老农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放下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贵人…您这么一问…小老儿还真想起来点事!前些日子,我们躲在山里时,远远看到过一队人马,从北边渡河过来,往南边去了…那打扮…不像官兵,也不像中原人!穿着皮袍子,带着毛帽子,骑的马又高又大,腰里挎着弯刀,那刀把子上…好像还刻着吓人的鬼脸!凶神恶煞的!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弯刀!鬼脸刻纹!** 刘辩心中剧震!这与自己怀中那块金属片的特征高度吻合!果然是对岸的胡骑!他们不仅存在,而且已经渡河南下!是侦察?还是更大规模行动的先锋?
“他们往南去了?大概多少人?” 刘辩追问道。
“离得远,看不真切…大概…十几二十骑的样子?” 老农努力回忆着,“对对,就是往南!看方向,像是奔着…奔着宛城那边去的?”
宛城?刘辩脑中飞速回忆着残破地图上的信息。宛城(今南阳)在洛阳东南方向,是荆州北部的重镇。胡骑南下宛城?这绝非寻常的游骑劫掠!一股更大的不安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负责在河边警戒的阿石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水里!水里有人!”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湍急的河水中,一个浑身湿透、奄奄一息的人影被冲到了河湾的浅滩处,正无力地挣扎着。那人穿着破烂的皮甲,身上还有几处伤口,赫然是昨天跳河逃走的流寇之一!而且,看身形,似乎就是那个被李壮投矛擦伤肋部的虬髯匪首!
“是他!” 李壮眼尖,立刻认了出来,抓起石矛就要冲过去。
“等等!抓活的!” 刘辩立刻喝止。这个匪首,或许知道更多关于胡骑的信息!
李壮和阿石立刻冲下河滩,将那半死不活的匪首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上来。那匪首肋下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失血加上溺水,已经只剩下半条命,眼神涣散。
一碗冰冷的河水泼在脸上,匪首剧烈地咳嗽着,悠悠醒转。当他看清眼前站着的,正是昨日那伙让他栽了大跟头的煞星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他挣扎着想磕头,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想活命,就老实回答!” 刘辩蹲下身,目光如刀锋般盯着他,“除了你们‘钻山豹’,这附近山里,还有没有其他势力?尤其是…北边来的胡人!”
匪首被刘辩的目光看得心底发寒,忙不迭地回答:“有…有!好汉明鉴!小的…小的昨天就是想带兄弟们去投奔他们的!听说…听说北边来了批过河的‘狼崽子’(对胡人的蔑称),人不多,但个个凶悍,带着好家伙!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心狠手辣!他们…他们好像在南边山里有个临时的落脚点…小的本想带兄弟们去入伙,捞点油水…没…没想到冲撞了好汉…”
“南边山里的落脚点?具体在哪?” 刘辩追问。
“这…小的真不知道具体位置啊!” 匪首哭丧着脸,“只知道大概在…在黑风岭那一带…离宛城好像不太远…小的也是听道上兄弟传的…”
**黑风岭…宛城…** 信息与老农所言相互印证!一股数量不多但极其精锐的胡人武装,已经渡河南下,并在靠近宛城的山区建立了据点!其目的,绝不单纯!
刘辩的心沉到了谷底。董卓的威胁未去,凶残的胡骑又已如毒蛇般潜入南方腹地!这乱世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就在这时,河岸下游方向,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有更多的人群在向这边靠近!
“又有人来了!” 阿石紧张地叫道。
众人立刻戒备起来。很快,十几名同样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难民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显然是被之前老农一行人的动静引来的。当看到河滩上篝火旁的情形,特别是看到那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流寇匪首时,这些新来的难民先是惊恐,随即看到老农等人安然无恙,甚至捧着碗(虽然已经空了),再联想到下游那场冲天大火和流寇的覆灭传言…
“是…是昨夜放神火烧了‘钻山豹’的好汉们!”
“还有…还有‘钻山豹’的头子被抓了!”
“老天爷!真有神人下凡了!”
“恩公!求恩公收留我们吧!”
新来的难民们激动地议论着,不知谁带头,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朝着刘辩等人的方向磕起头来,口中喊着“恩公”、“神人”、“救苦救难的好汉”。
“郎君…” 陈衍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难民,又看看被俘的匪首,神情复杂。昨夜一战,火攻退敌,生擒匪酋,不仅在当地难民中迅速传开,更让“磐石寨”这支小小的队伍,拥有了远超其规模的名声。
刘辩站在河湾的缓坡上,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影。他望着跪伏在地、满眼哀求的难民,又望向南方那未知的、潜藏着胡骑凶锋的群山,再低头看看怀中那枚冰冷的兽面金属片。
名声,是双刃剑。它带来了追随者和一丝希望,也带来了更大的责任和更醒目的靶子。而怀中的金属片和俘虏的口供,更昭示着前路的凶险远超预期。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而带着水汽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缓缓抬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难民的哀求与河水的喧嚣:
“都起来吧。我们…也要往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