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微弱却倔强地跳动着,在这方寸污秽之地撑开一圈摇曳的光晕。它驱散了最浓稠的黑暗,却无法驱散刺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腐臭。那点温暖,如同投入冰海的小石子,涟漪微弱,转瞬便被无边的寒意吞噬。我蜷缩在冰冷的淤泥里,双手环抱着那小小的火堆,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哆嗦都牵动着全身被荆棘划破、被碎石硌伤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火,需要燃料。
活下去,需要热量。
那截刻着“受命于天”的竹简残片,早已被我粗暴地掰断,干燥的部分投入火焰化为了灰烬。剩下的,连同那点可笑的“天命”嘲讽,沉入了污浊的水底。现在,火焰舔舐着最后一点烘烤得半干的青苔和刮削下来的木屑,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仿佛随时会被这污秽潮湿的深渊掐灭。
燃料……必须找到新的燃料!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火光照亮的范围内疯狂扫视。滑腻的石壁、浑浊的污水、厚厚的淤泥……除了更多的湿冷和污秽,似乎别无他物。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缠绕上来。
不!不能放弃!刚才能找到竹简,就一定能找到别的!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蔽体的、早已被泥水浸透、划得破破烂烂的单薄中衣上。麻布……湿透的麻布……但麻纤维本身是易燃的!如果能撕下相对干燥一点的……或者,把它烤干?
没有选择!我咬紧牙关,忍着牵扯伤口的剧痛,小心翼翼地避开被荆棘划开的大口子,摸索着中衣相对完整、也相对靠里的下摆部分。布料湿冷沉重,触手冰凉。我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抠住一处线头松动的地方,用尽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本就脆弱的麻布应声裂开一道口子。我顾不上心疼这唯一的“财产”,也顾不上身体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更多寒意,继续用力,撕下一条大约两指宽、一尺多长的布条。
湿的,沉甸甸的,还在往下滴着泥水。
我立刻将这条湿布凑近火苗。火焰接触到冰冷的湿布,发出“滋滋”的哀鸣,瞬间被压得矮了下去,光芒骤减,浓烈的白烟和水汽蒸腾而起,呛得我一阵咳嗽。
不行!这样下去,火会被浇灭!
我赶紧移开布条,心中焦急万分。必须先把布条尽可能弄干!怎么弄?拧?拧不干!烘烤?火太小,效率太低,而且湿布靠近火,只会让火更弱!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风干?空气流动带走水分?可这暗沟里,只有那偶尔从深处吹来的、带着更浓重腐臭的穿堂风……
等等!穿堂风!气流!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暗沟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那里,是风的来处。微弱的气流拂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气。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想法在我冻僵的脑海中成形。
我需要更大的热量!需要更猛烈的风!需要……一个炉子!一个能集中火力、产生高温、快速烘干布条甚至点燃湿柴的简易装置!
火堆!必须改造火堆!
目光落在身下相对平整(只是不那么稀烂)的一小块泥地上。我立刻用双手扒开表面的淤泥,露出下面更硬实一些的湿泥。忍着刺骨的冰冷和恶臭,我快速地用手掌和手指,将这块湿泥拍打、塑形,堆砌成一个简陋的、开口对着风向(虽然风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U形小泥炉!炉壁不高,只有两寸左右,内部空间狭窄。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珍贵的、摇曳欲熄的小火苗,连同下面燃烧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炭块,一起转移到了这个简陋的泥炉中央。
接着,是至关重要的“鼓风机”!我立刻抓起刚才撕下的湿布条,双手各执一端,将布条展开,形成一个粗糙的“扇面”。我调整位置,让自己背对着风来的方向(深沟那头),将布条“扇面”对准泥炉狭窄的进风口,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快速地、大幅度地上下扇动!
“呼——呼——呼——”
破空声在死寂的暗沟里响起。冰冷的空气被我强行搅动,形成一股微弱但定向的气流,穿过泥炉狭窄的开口,直吹向炉膛中央那点微弱的火苗!
奇迹发生了!
原本奄奄一息、几乎被湿布水汽压灭的橘红色火苗,在这股强制气流的吹拂下,猛地向上一窜!颜色瞬间从暗淡的橘红变成了明亮的金黄!小小的炉膛内,空气被急速送入,火焰获得了充分的氧气,燃烧变得剧烈而稳定!小小的泥炉仿佛化身微型的熔炉,散发出惊人的热量!炉壁的湿泥甚至被烤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表面迅速干燥、变硬!
成了!简易的鼓风装置成功了!
狂喜瞬间冲垮了寒冷!我顾不上手臂因快速扇动而产生的酸胀,更加卖力地挥动布条!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小小的泥炉里,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发出温暖明亮的黄光,将周围几尺范围照得通亮,也带来一波波令人几乎落泪的暖意!我贪婪地将冻僵的身体尽可能靠近这个小小的“热源”,感受着热量透过冰冷的空气和湿透的布料,一点点渗透进麻木的皮肤。
热量!久违的、实实在在的热量!
有了这个“炉子”和“鼓风机”,烘干布条变得轻而易举。我将那条湿布条搭在炉口上方被烤得滚烫的泥壁上,只过了片刻,布条上的水汽便迅速蒸腾,布料开始变得干燥、蓬松!我甚至将身上破烂中衣的其他部分也撕下一些,凑近炉壁烘烤。温暖干燥的布料贴在冰冷的皮肤上,那种舒适感简直难以言喻。
身体的核心温度在一点点回升。剧烈的颤抖终于开始平复。虽然寒冷依旧刺骨,伤口依旧疼痛,但至少,失温这个最迫切的死神,暂时被我用智慧和这简陋的装置挡在了门外。
然而,新的、同样致命的威胁,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开始显露獠牙。
**伤口!**
刚才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痛觉,此刻心神稍定,被污水浸泡过的伤口立刻开始发出尖锐的抗议。脸颊、手臂、腿上,被荆棘划破的地方,被碎石磕碰的地方,此刻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借着明亮的炉火,我低头看向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
触目惊心!
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布满皮肤,边缘红肿外翻,里面嵌着黑色的污泥。有些较深的伤口,皮肉翻卷,被浑浊的污水泡得发白,甚至能看到里面粉红色的肌肉组织。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肿胀发热。更糟糕的是,有几处较深的伤口,已经开始渗出浑浊的、带着腥臭味的淡黄色液体!
感染!
这个可怕的词瞬间攫住了我的心!在这污秽不堪的环境里,伤口浸泡在充满各种致命病菌的污水中,感染几乎是必然的!没有抗生素,没有消毒药品,在这个时代,一个严重的伤口感染足以在几天内夺走一条人命!破伤风?败血症?光是想想这些名词,就让我头皮发麻!
必须处理伤口!立刻!马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脑海中疯狂搜寻前世学过的、看过的、哪怕只是道听途说的野外急救知识。
**清洁!**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必须尽可能清除伤口里的污物和病菌!
可怎么清洁?干净的清水?无菌纱布?生理盐水?都是奢望!这里只有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和淤泥!
尿液!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虽然恶心,但在极端条件下,自己的尿液是相对无菌的(只要没有尿道感染),可以用于紧急冲洗伤口!这是前世看过的某个荒野求生纪录片里提到的!
没有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羞耻和不适感。我艰难地挪动身体,避开火炉,在一个相对低洼的污水坑边,用撕下的、已经烘干的干净布条蘸取了自己排出的尿液。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氨水气味,此刻却成了救命的甘霖。
我咬着牙,用蘸满尿液的布条,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冲洗那些狰狞的伤口。尿液接触到翻开的皮肉,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扎刺!我痛得浑身痉挛,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惨叫。
“呃……啊……”低沉的痛哼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牙缝里挤出。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用砂纸打磨自己的血肉。但我没有停手,强迫自己继续,将伤口里肉眼可见的污泥、草屑一点点清理出来。脓液被冲开,露出底下更加鲜红脆弱的组织。剧烈的疼痛让我的视线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终于,最严重的几处伤口表面污物被大致清理干净。尿液带来的短暂“消毒”效果之后,是更加剧烈的灼痛感和瘙痒感。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接下来是包扎!** 隔绝伤口与污秽环境,防止二次感染!
我再次撕下烘干的干净布条(中衣已经快被我撕成碎布条了),忍着剧痛,将相对干净的布条覆盖在清理过的伤口上,然后用撕成细条的布条充当绷带,笨拙地、尽可能紧密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动作牵动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包扎完毕后,被包裹的伤口传来闷胀的痛感和持续不断的瘙痒,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里面啃噬。
处理完最显眼的几处伤口,体力也几乎耗尽。我瘫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腐臭和尿液的氨味。身体因为剧痛和虚脱而再次剧烈颤抖起来。额头的冷汗混着污泥流下,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眼前猛地一黑,泥炉中跳跃的火焰瞬间变成了无数重影,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却无法抑制那剧烈的干呕!
“呕……呃……”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食道。
缺氧!
我猛地意识到。这暗沟深处,空气污浊稀薄,本就氧气不足。我刚才为了生火、扇风、处理伤口,剧烈活动,耗氧量剧增!加上伤口的疼痛刺激和紧张情绪,身体终于发出了缺氧的警报!
窒息!这个一直潜伏的杀手,终于露出了獠牙!
我强迫自己停止一切动作,张大嘴巴,像一条濒死的鱼,拼命地、贪婪地想要吸入更多的空气。但每一次吸气,都感觉肺部被无形的巨石堵住,吸入的空气稀薄得可怜,根本无法缓解那令人窒息的憋闷感!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不行……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完了……
求生的意志在缺氧的黑暗中疯狂呐喊。我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刺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身体靠着石壁,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向后移动,试图离那散发着微弱暖意但也消耗着宝贵氧气的泥炉远一点。
移动很艰难,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终于,后背贴到了冰冷湿滑的石壁。我瘫坐下来,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息,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气血。眩晕感稍微减轻了一些,但那种胸口被巨石压住的憋闷感依旧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
危险暂时退去,但并未消失。确氧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寒冷、伤口感染、缺氧……三重死亡威胁如同三头饥饿的恶狼,在我身边徘徊,随时准备扑上来将我撕碎。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远离了那点温暖的光源,身体再次被无边的寒意包裹。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在寒冷和缺氧的双重刺激下,痛痒感更加剧烈,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搅动。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如同冰冷的爪子,开始抓挠着胃壁。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但看着身边浑浊恶臭的污水,强烈的恶心感让我连碰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绝望,如同这暗沟深处的黑暗,沉重地、无孔不入地再次弥漫开来。
那点泥炉里的火光,在几尺之外孤独地跳跃着,温暖而明亮,却仿佛远在天边。它照亮了周围一小片污秽的泥地和滑腻的石壁,也照亮了我此刻的狼狈与脆弱。
活下去……真的可能吗?
在这腐臭的深渊里,靠什么活下去?
意志?意志在饥饿、寒冷、疼痛和窒息的轮番折磨下,又能坚持多久?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深处质问着,带着残酷的理性。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咕噜”声,从暗沟深处那望不到头的黑暗甬道中传来。
不是水声。
不是风声。
那声音……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浑浊的水底被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