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四更天刚过,京城尚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柳衣巷苏家大宅,苏康那间卧室内已亮起昏黄的烛火。
柳青乐不可支地拿起一件崭新的湖蓝圆领袍,抻了抻袖口的细褶,扭头对着正对镜束发的苏康说道:“少爷,就这件吧?这件好看些。”
今天,将是所有新科进士们进宫面圣的日子,皇帝将会在萃英殿接见所有的新科进士,并当场给予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三位优胜者授官。
柳青想象着,自家少爷是状元,所授的官职指定不低,也将会是最好的。
铜镜里映出苏康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
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并无太多喜色。
窗外依稀传来鸡鸣,天色是浓墨里掺了一丝化不开的灰蓝。
京城,这座刚刚见证了他状元及第荣耀的都城,此刻似乎正沉睡在巨大而莫测的阴影里。
昨日深巷马车中那股刺骨的寒意,倏地又莫名卷土重来,顺着脊椎爬升。他用力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阴翳。
卯时初刻,东华门外。
拂晓的天光是冰冷的铁青色,微亮中,身着崭新进士服的新科进士们已按会试名次肃立,等候宣召。
衣袍上的新丝在晨风中闪着过分耀目的光,年轻的脸庞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期待。
苏康立于最前,湖蓝色的袍服被晨曦染上一层冷调的光晕,他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巍峨紧闭、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宫门。
身旁不远处,榜眼李天成与探花宋明阳低声交谈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红光。
李天成轻轻拍着宋明阳的肩:“明阳兄,今日一过,你我怕是就要以‘待诏’相称了!翰林院的翰墨香,闻着就使人骨头轻了三分呐。”
宋明阳的笑容谦和里难掩得意,口中却道:“天成兄休要取笑,陛下自有圣裁,岂敢妄加揣测。”
他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前方苏康那略显孤绝的背影,一丝微妙的、混合着庆幸与隐秘得意的涟漪在心湖深处漾开——这位状元郎,锋芒过盛了。
沉重的宫门伴着低沉悠远的呜咽声缓缓洞开,如同巨兽苏醒。
晨曦彻底刺破云层,金灿灿地泼洒在层层叠叠的金銮宝殿之上,琉璃瓦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丹墀之上,冕旒垂旒、面色肃穆的皇帝赵旭端坐龙椅,文武百官依品秩侍立两厢,静默无声,目光却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集中在新进登殿的众位新贵身上。
“宣,新科进士觐见——” 司礼太监王孝竭那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在殿内回旋。
众人屏息鱼贯而入,依序跪拜,高呼万岁。
金砖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膝盖清晰地传导上来。
苏康低垂着头颅,目光落在面前一块金砖上细微的缝隙处,心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冗长而威严的例行朝见之后,宣诏的时刻终于到了。
王孝竭小心翼翼地自旁侧鎏金托盘上捧起一卷系着黄绫的玉轴诏书,往前一步。
那一卷小小的丝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整个萃英殿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凝固、压缩,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上。
王孝竭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御阶下几张最为年轻而引人注目的面孔,开始以一种清晰刻板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新科取士,为国储才,查一甲第一名,状元苏康,”
王孝竭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一顿,几乎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皇帝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苏康低垂的身影,“……才堪任用,特授威宁县令,从七品,着领凭即赴,抚民安境,勿负朕望。”
殿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接着……
“嗡”的一声响。
无法压抑的、混杂着惊诧、疑惑与窃窃私语的嘈杂声浪,猛地从新科进士队列中爆发开来,又迅速被无数道来自两班大臣更加强势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强行压制了下去。
瞬间爆发的骚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才荡开,水面已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按住,只剩下无数惊讶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四下乱窜。
李天成和宋明阳几乎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微微张着嘴,方才的兴奋红晕瞬间褪尽,只余下一片难以置信的苍白。
他们飞快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狂跳——威宁?那个听闻尚要翻山越岭、民穷山恶的西北小县?状元去当县令?从七品?!那他们?
站在队伍前面的吴青枫,也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振邦也是惊愕不已。
王孝竭的声音如同冰凌撞击,穿透那凝固的空气,也穿透了苏康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他心上。
昨日那种刺骨的寒,比跪着的金砖更甚百倍,瞬间裹挟了他全身的血脉。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失血。
威宁,千里之外,贫瘠、动荡、籍籍无名。
县令,从此不再是清贵文华、前途无量的翰林词臣,而是终日与钱谷刑名、山野小民打交道的风尘百里官。
从翰林院修撰(从六品)那青云在望的起点,直坠为边疆下邑的从七品父母官!
他几乎是凭借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在那致命的死寂尚未完全扩散开时,额角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晰的一声微响。
“臣……”
声音出口,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加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只是带着一种被瞬间风干后的硬质,“苏康,叩谢天恩!”
抬起头时,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深冬的湖面,只有过于紧抿的嘴角,泄露出内里崩山坼地般的震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此刻,这八个字不再是冠冕堂皇的书生空言,而是烙在血肉之上、令人窒息的真实枷锁。
王孝竭的声音继续着,仿佛刚才那个名字掀起的波澜从未发生:
“……查一甲第二名,榜眼李天成,文才斐然,特授翰林院编修,正八品,明日起入翰林院行走!”
“……查一甲第三名,探花宋明阳,策论精进,特授翰林院编修,正八品,明日起入翰林院行走!”
清晰、干脆、响亮!
这三道任命,一道比一道分明,一道比一道刺耳。
李天成、宋明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膝行上前,额头重重触地,那咚咚的声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几乎盖过了他们因为心潮澎湃而有些变调的“臣李天成(宋明阳)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壤云泥,不过一纸之隔。
虽说他们两人的品级比苏康还要低上一级,但他们是京官,自然要比地方父母官清贵得多,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晋升机会更多,以后攀爬得也会更快。
朝会散后,巨大的朱漆宫门次第洞开。
李天成与宋明阳如同被巨大的喜悦托着,脚下生风地走出宫城。
阳光倾泻在他们崭新的、象征着待诏翰林身份的袍服上,金光灿烂,熠熠生辉。
他们两人意气风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上,引得周围的那些进士们纷纷侧目,投去艳羡或讨好的眼神。
他们还得等待吏部的铨选,由吏部来任官,这可是一种煎熬。
宋明阳难掩激动地拍打着李天成的后背:“同喜同喜!日后同院,还望天成兄多多指教!”
李天成亦是红光满面,扬眉吐气。
在他们身后不远,苏康和吴青枫肩并肩缓步走过幽暗的门洞。
苏康那身状元服制上的纹样与李天成、宋明阳的编修袍服一脉相承,然而此刻走在阳光下,那曾属于状元的无限荣光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灰暗,袍角的金线不再耀眼,反显得沉滞冰冷。
他怀中抱着一只不起眼的青布公文袋——里面是加盖了吏部鲜红大印的威宁县令告身文书以及薄薄几页关于那“威宁”小县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记载。
那份沉重,远逾千钧。
“表弟,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搞错了?”
吴青枫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显得忿忿不平。
堂堂新科状元,竟然被外放为从七品的小县县令,这是大乾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
皇帝昨天不是还在夸赞着,说苏康有胸襟气度吗?怎么才过了一晚,就如此翻脸无情了?
“没事!”
苏康已从震惊中走了出来,淡然一笑,昂步前行。
此刻,除了吴青枫之外,众人都在刻意远离着他。
昨日闻喜宴上灼热的追随目光、含蓄的结交之语,随着那道金殿上的任命,已然冰消雪融,荡然无存。
人间冷暖,朝堂炎凉,不过一夕之隔。
苏康面无表情,步履依旧沉稳,目光径直向前,仿佛周遭一切目光皆为浮尘。
只有那紧握着公文袋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在无人可见的袋体背面,压出几道深陷的、透着苍白的褶皱。
威宁的粗犷山风,似乎已在文书纸页间无声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