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康一脚踏进自家小院的门槛,迎面差点被汹涌的人头撞个趔趄。
好家伙!
院里挤得满满当当,别说下脚的地儿,连院墙上那几根探头探脑的爬山虎藤蔓,都被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挤得没了踪影。
“少爷!”
“大公子!”
“大少爷!”
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热烘烘的气浪。
苏康感觉自己像是被投进了沸腾的汤锅,无数道目光粘在他身上,又是探询又是如释重负,仿佛他是刚从阎王爷门口溜达了一圈回来的奇珍异兽。
他只能像个上了发条的傀儡,脖子僵硬地一上一下,头点得后颈都要发酸了。
“少爷!您……您没事儿吧?”
一个细细软软的身影,从人堆缝里钻出来,是他的通房丫鬟柳青。
这丫头不知怎么突破重重包围,挤到他的胳膊边儿上,小手揪着他衣袖,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眼圈儿红红的,像画了两颗樱桃。
苏康心尖儿软了一下,抬手轻轻摁了摁她乱糟糟的头顶,挤出个安抚的笑:“放心放心,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事?”
他的拇指蹭过她额前的碎发,带了点笨拙的温和。
柳青那张紧张得近乎惨白的小脸,这才泛起一点活力,忙不迭松开手,嗖地退后一步,脸颊腾地飞起两朵火烧云。
人潮被无形的手分开一条窄缝,苏家真正的主心骨到了。
苏老太君在儿子苏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到苏康面前。
老太太一双眼珠子,鹰隼般将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刮了两遍,声音带着点压不住的气喘:“康儿!当真没事儿?圣上……圣上那么个火急火燎的法子召你,图的是个什么?”
“奶奶,好着呢!”
苏康赶紧躬身施礼,脸上笑纹舒展,语气轻松得活像刚从街上买了二两糖豆回来,“芝麻小事儿而已,不值当挂嘴边儿扰您清静。”
他故意把“芝麻”两个字咬得又轻又快。
轻松?
这轻松劲头落在苏家众人眼里,反倒比暴风雨前的死寂更叫人心头发毛,搅得人心惶惶。
满院数十号脑袋顶上都冒出无形的问号,互相碰撞得噼啪作响,你这是骗三岁娃娃呢!
皇帝老儿吃饱了撑的,为了“芝麻大点事”专程火急火燎派人来提溜?
派来的天使那嗓子都快吼哑了!这里头没鬼才怪!
“康儿,”
苏喆上前一步,眉头拧成个结,目光像两柄小钻子,牢牢攫住苏康,“你跟爹交个底儿,真……真没事?天颜……到底为了何事?”
他的声音紧绷绷的,掺着显而易见的惶惑,显而易见被吓得不轻。
“是啊大哥!快说!快说呀!”
一个带着火苗的声音噼里啪啦炸开,苏怡像颗弹丸似的弹过来,一把箍住苏康的胳膊开始疯狂摇晃。
力道之猛,苏康毫不怀疑她能把地砖摇出涟漪来。
“你再卖关子,我这颗心非跳出嗓子眼不可!你是没瞧见!前头那个宣旨宦官的架势,好家伙,呼啦一下闯进来,嗓门儿炸雷似的,吓得咱家厨下那两只老母鸡都飞上房梁了!”
她竹筒倒豆子般嚷着,脸上写满了“你再不说我当场表演一个上吊给你看”。
苏康被她晃得脚下打飘,脑仁都要给晃成浆糊了。
“哎哟!停!停手小姑奶奶!算我怕你了成不成?”
苏康一脸的生无可恋,赶紧伸出食指,没好气地在她光洁的脑门上一戳,苏怡这才不甘不愿地撒了手,嘴巴嘟得能挂油瓶。
“行行行,我说。”
苏康环视一圈,满院子耳朵支棱得像兔子,“事儿呢,是这么一茬……”
于是乎,从吏部侍郎李国珍那厮如何在御前诬他苏康殿试作弊,到他如何被急吼吼地拎进御书房,又如何在那御前官司里,一句一句给那个鼻孔朝天的李侍郎来了个釜底抽薪,硬生生把皇帝心里那点质疑苗头掐死在摇篮里……的整个经过,被他演绎得是跌宕起伏,险象环生,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
御书房那股子山雨欲来的逼仄感,李国珍脸上血色是如何一点点褪尽的,甚至连那三十记结结实实的板子,落肉皮上的闷响都让人感觉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皇帝老儿御案上那份勾了朱砂圈的试卷,他却是只字未提。
新科状元?
倘若说出来,只怕眼前这一大群胆子小的当场就要撂过去几个。
他说完了,院子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死寂持续了好几个心跳的时间,随即像被戳破的气球,“嘶……”“哦……”“老天爷……”的无数道倒吸凉气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气氛陡然变得又冷又重。
方才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就冻成了冰碴子,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后怕和侥幸——还好!还好苏家没被牵连进去!
“康儿,你是说……”
苏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睛亮得吓人,死死锁住儿子,“你把那个…那个姓李的大人,他……他给踩下去了?真格儿被贬了?”
那“三品大员”四个字堵在他的舌尖上,愣是烫得他吐不出来。
满院子敬畏的目光刷地聚焦在苏康身上,亮得能烫人。
尤其是二娘柳轻语,三娘李如凤和苏铭、苏宁、苏曼、苏怡这几个平辈,连带站在边上的方家人和吴青枫,那神色跟打翻了染坊差不多,惊骇里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闷。
“那不然呢?”
苏康把肩一耸,活像踩扁了只挡路的臭虫,“诬告反坐啊。他从堂堂三品户部侍郎,”他把那官名一字一顿咬得清清楚楚,吐字如金,“噗嗤一下,跌进太常寺那清水衙门,捞了个正八品芝麻粒儿大的博士,外加一顿结实板子,这才舒坦!真是老天开眼!”
他声音轻快又清晰,话里的数字却像淬了火的钢珠砸下来,噼里啪啦落在众人耳边。
“我的老天爷啊!”
苏怡第一个惊声尖叫出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手忙脚乱地开始掰起手指头,“三品下头是四品……四品下头五品……六品……七品……八品……”
她手指头舞动得快擦出火星子了,“祖宗哎!三、四、五、六、七、八……老天爷!一、二、三……整整九级台阶啊!从天上云彩里一脚踩到地上泥坑里去了!”
随着苏怡那惊魂未定的声音报出“九级”,苏家院里的温度像是眨眼间被寒风扫过一遍,冰窖般死寂凝固。
一院子的呼吸声都停了,众人僵成了就像被雷劈过的雕像,眼珠定在眼眶里,都木然了。
诬告则反坐!
这个道理谁都懂。
可想把道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砸实,还要把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一撸到底,直接踹进尘埃里,这需要的哪里仅仅是口才,是手腕?这分明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本事,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的胆识!
代价之大,宛如天上掉下一座山,把他们一颗颗心砸了个七荤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