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州城界,延庆斋。
日影西斜,穿过窗棂,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投下斑驳光影。陈旧书卷的墨香,弥漫在静谧空间里。
柜台后,常庆老板半陷在吱呀作响的藤编摇椅中,眼皮半阖,仿佛与这老店一同沉入梦境。
“常庆老板!”
一声爽朗呼唤,打破沉寂。景年大步流星踏入店门,带进一缕室外微凉的空气。他身形挺拔,步履矫健,停在柜台前。
常庆掀开眼皮,侧身望去,脸上沟壑舒展,露出几颗豁口黄牙:
“哟,是景年小友呀。今日是借书,还是买书?”
“买书。”
景年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书架,
“要情感解析类的,最好能清晰区分爱情和友情。”
他来这里,是为散华寻书。前段时间,景年已彻底祛除她体内的异常频率,那股扭曲的亲和力已然消失。
然而,剥离了异常干扰,散华对世间情感的认知仍如蒙雾,尤其对爱情的理解,懵懂异常。
景年曾借予她一些情感启蒙的书籍,助她分辨喜怒哀乐。如今,基础情绪她已能辨识,唯独“爱”字,仿佛天外玄机。更令景年棘手的是,散华竟想请他“亲身示范”,体验何为爱情。
景年头皮发麻。散华与今汐几乎朝夕相对,他纵有贼心,也万万不敢生贼胆。无奈之下,只能继续搜罗关于情爱的话本,希望书中千回百转的故事能让她开悟。
“入门右手边,最里头那排架子,”
常庆举起枯瘦手指,朝昏暗里间一点,随即又瘫回摇椅,
“那里全是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自个儿挑去吧。”
“好嘞。”
景年应声,转身步入书屋。
光线愈发幽暗,书架林立如迷宫。他刚拐过一处堆满旧志的转角,一道纤细身影撞入眼帘。
那人正踮脚,从高处抽出一册书。素雅的浅红裙裾,外罩一件半旧月白褙子,粉发松松挽起,插一支朴素木簪。如此休闲装扮,若非那通身沉静如渊的气质,乍看真似寻常巷陌的邻家少女。
“长离?”
景年微讶出声。
女子闻言,缓缓转过身,正是长离。她怀中抱着几本新选的册子,清丽面容在幽光下更显白皙。
“景年?”
长离眸光微动,掠过一丝暖意,
“你为何在这?村中事务解决了?”
“哪能那么快。”
景年摆手,走到她近前,
“不过,有折枝盯着,出不了大岔子。她心思细腻,边学边管,倒比我这甩手掌柜强。”
他目光落在长离身上,带着探究,
“倒是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你和今汐都处置妥当了?”
他记得刚回今州时,长离与今汐几乎被无尽政务淹没,常是通宵达旦,眼底青影浓重,面上疲色难掩。眼前的长离,却是气色莹润,眉宇间流露出难得的闲适。
“嗯,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
长离颔首,指尖轻轻拂过怀中书册,
“寻些轻松话本,解解乏闷。”
“哦?让我瞧瞧,参谋大人会看什么解闷……”
景年好奇心起,凑近前去,看向她手中最上面那本书册封面。
深色书封上,几个烫金大字分外醒目:《重生异界:从入门到入狱》
景年眼皮一跳,翻开书页,念出目录小字:
“第一章,重生之我在异世界开后宫。第二章,重生之我因重婚罪蹲大牢……”
他抬起头,表情古怪,
“长离,你……就爱看这些?”
长离合上书册,抬眼望向他。那双清冽如秋水的眸子,此刻蕴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光,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
“我在想……”
她声音轻缓,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无形的钩子,
“我们的景大英雄,是否也像这书里的主角一般,沉醉于‘后宫’之乐,乐不思蜀呢?”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景年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强作镇定,甚至努力挤出一丝沉重:
“怎、怎么会……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试图转移焦点,眉头蹙起,摆出饱受煎熬的姿态,
“说实话,长离,我一直很痛苦。三份情债压在肩上,日日如履薄冰,这份沉重,你可明白?”
“哦?”
长离唇边笑意倏然消失。她将书册轻放在一旁积灰的书架上,动作优雅却带着冷意。再抬眼时,那双美眸已凝起寒霜,直直刺向景年。
“痛苦?”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景年心坎上,
“你是说,我是你沉重的负担,令你痛苦不堪,是么?”
无形压力骤然降临。景年只觉得后背寒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连忙摆手,语速加快,带着明显的慌乱:
“不不不!长离,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长离向前逼近一步,两人距离缩短。她微微仰头,清冷气息几乎拂在景年脸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紧锁住他试图躲闪的目光,
“你其实……很享受这‘后宫’齐人之福,乐在其中,对么?”
“我……”
景年喉咙一紧,后面所有狡辩的词句瞬间卡死。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沿着额角鬓发悄然滑落,渗入衣领。
‘坏了!’
他脑中警钟狂鸣,一片空白。
‘掉进她的陷阱了……无论承认痛苦还是享受,都掩盖不了自己花心的事实!’
长离静静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慌乱与懊恼。
她心中并无多少怒意,反而升起一丝无奈的好笑。眼前这人,本事通天,性情却如孩童般跳脱,偏偏又长了颗贪恋温暖的心。
景年深吸一口气,肩膀垮塌下来,所有伪装卸去,只剩下认命的坦诚:
“长离……我错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认输的颓然,
“我不该狡辩,是我贪心。”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大义凛然”:
“不过……你看,咱们这世道,律法也没有明文禁止多娶,我们这样和睦相处,不是很好吗?况且,要对抗‘悲鸣’、拯救破碎山河,我还需要你们的力量啊!这……也算为大局着想吧?”
他小心翼翼,抬眼看向长离,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一丝松动。
长离静静听着,脸上寒意未退。直到景年搬出“救世大义”,她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呵。”
一声轻嗤传出,未等景年反应,一只微凉的手已闪电般探出,精准揪住他的左耳。
“嘶——”
景年猝不及防,痛得倒抽冷气,下意识想躲,却被那看似纤弱的手指牢牢钳制。
“我的夫君大人,”
长离凑近,吐气如兰,声音却冷得像冰棱,
“你还真是深明大义,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呢。”
她指尖微微用力,景年顿时龇牙咧嘴。
“下次,若再敢沾惹半朵野花,被我知晓……”
长离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送入他耳中,带着警告,
“我定让你尝尝,何为真正的‘痛苦’。”
她松开手,指尖在他耳廓上轻轻一弹。
景年捂着发烫的耳朵,连声保证,语速飞快:
“不敢不敢!长离你放心,有你们陪伴,我景年哪还有不满足的?以后,我绝不主动招蜂引蝶。”
他指天誓日,眼神无比“真诚”。
‘左拥右抱,温香软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他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三女和睦,共享天伦,这神仙日子,他哪里还会不知足?自然不会再主动去招惹旁人……至于被动……景年眼神闪烁了一下。
有些事,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开的,比如那随时枯竭的“本源”。
这念头一起,方才“真诚”的保证,便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这些日子,他早已将双修功法钻研透彻,甚至更为完善。
只要与不同的女子初次双修,效果堪称逆天。比如丹瑾,初次双修便获取了50年寿元,一举来到寿元瓶颈。
然而,一旦固定伴侣轮换修行,每次双修仅得1年寿元。更麻烦的是,修行10次后,必须更换对象才能继续有效。如此龟速,面对迫在眉睫的本源危机,如同杯水车薪。
如今,他与今汐的寿元不过寥寥十载,丹瑾与长离则已达百年之限,气息稳固。但景年知道,自己掌握的时序之力被限制,每一次动用都会燃烧生命。若遇到生死大劫,需要瞬间补充海量寿元……
恐怕唯有与新的、拥有强大本源的共鸣者一同双修,才能补充亏空的本源。一旦走到那一步,情债孽缘,必然纠缠不休。
‘或许……’
一个模糊又带着自我开脱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情满方能救苍生?多一份牵绊,这绝望的世间,便多一分挣扎求存的希望?’
长离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哪里不懂景年心中那点盘算和无奈?
景年本性不坏,甚至可以说至纯至善。若他真存了玩弄之心,以他那身鬼神莫测的能耐,大可躲进景宁镇,肆意妄为。
抓共鸣者,汲取生命,视人命如草芥。或欺骗女子感情,玩腻即弃……以他的能力,谁能奈何?谁敢奈何?
正因他守着这份善念,即便花心,也花得“有底线”。至少,他从未辜负过她们三人的真心,尽力维系着这微妙却真实的平衡。
他搬出的“救世”大义,固然是借口,却也并非全然虚言。这破碎的世界,确实需要他不断变强。而变强的捷径……
长离心中暗叹,带着几分认命的酸涩与怜惜。她所求不多,只盼他莫要冷了身边这些甘愿为他和这世界付出一切的人心。
“记住你的话。”
长离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拿起挑好的书册,转身走向柜台。背影清冷,却不再有方才的逼人寒意。
景年松了口气,抹了把虚汗,也赶紧去挑了几本情节曲折、情意绵绵的话本,准备带给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