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外,通往陈桥驿的官道,早已被前几日的风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周邦彦独自一人,骑在一匹瘦骨嶙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老马上,任凭那如刀子般刺骨的寒风,疯狂地灌入他单薄的衣衫。
后心的伤口,在马背的颠簸下,每一次起伏都带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但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了那一个遥远而致命的目标上。
陈桥驿。
他不能走官道,高俅的鹰犬爪牙,此刻恐怕早已遍布京畿。
他只能选择那些最偏僻、最泥泞、连野狗都不愿走的乡间小路。
不知行了多久,马蹄下的积雪越来越厚,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路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简陋的茶棚,用几根竹竿和一张破烂的油布搭成,几乎要被风雪压垮。
一名穿着破烂棉袄的汉子,正缩着脖子,哈着白气,有气无力地守着一锅半死不活的茶水。
周邦彦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过去。
他需要热水,更需要短暂的歇息,来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
“店家,一碗热茶。”
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了沟壑的脸,眼神浑浊而麻木,当他看到周邦彦腰间那柄制式古朴的长刀时,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畏惧。
“客……客官,请。”他哆哆嗦嗦地从锅里舀了一碗浑浊不堪的茶水,双手奉上。
周邦彦接过茶碗,并没有喝,而是用指尖沾了点滚烫的茶水,在结着一层薄薄冰霜的桌面上,轻轻地、快速地画下了一个符号。
一个“冬”字。
这是他从王二麻子那里学来的,方腊军中,只有最高等级的暗桩,才懂得的接头暗号。
他不知道在这荒郊野外,是否还有明教的眼线,但这已经是他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获得一丝帮助的办法。
那汉子看到那个转瞬即逝的“冬”字,浑浊的眼神陡然一凝,但仅仅一刹那,便又恢复了之前的麻木与畏缩。
他摇了摇头,用一口浓重得化不开的江南口音,憨厚地说道:“客官,画啥呢?俺不识字,俺就会烧水。”
周邦彦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王二麻子死后,这条线或许已经断了。
他将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正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那汉子弯下腰,用一块油腻的抹布,在桌面上胡乱地擦拭着,仿佛在清理周邦彦留下的水渍,口中却用一种极低、极快、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语速,念叨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冬至三日雪满川,黄袍加身又一年。”
周邦彦的身形,猛然僵住!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脑海中轰然作响!
他瞬间明白了!
王二麻子留下的那个“冬”字,根本不是指“冬至”那一天!
“冬至三日”,指的是冬至之后的第三天!
“黄袍加身又一年”,指的正是太祖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的纪念日!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
耶律乙辛、蔡京、高俅,他们选择在这一天,让那份“金辽密约”现世,就是要用这份足以颠覆大宋的“新黄袍”,来狠狠地羞辱整个赵氏皇族,来彻底地、从精神上,摧毁大宋的根基!
这是何等恶毒的用心!何等猖狂的讽刺!
周邦彦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那汉子。
那汉子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对他使了个眼色,用下巴指了指官道尽头,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骑兵,正卷起漫天风雪,朝这边飞驰而来。
“客官,路滑,快走吧,官爷们来收税了,凶得很。”
周邦-彦瞬间领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向另一条更加崎岖的岔路疾驰而去。
待他走后,那汉子才慢慢直起身子,望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用竹子做的小小竹哨,放在嘴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能在这个时候,还敢一个人往陈桥驿去的,不管是官是贼,总归是条汉子……”他喃喃自语,“圣公曾说,天下苦秦久矣,能多一个搅局的人,总是好的……就帮你这一次,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