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字号雅间仅一墙之隔的地字号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没有风雪,没有悲歌。
角落里,来自西域的鎏金兽首铜炉烧得正旺,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足以让人骨头都酥软的极品沉水香,那昂贵的气息与一丝从架子上烤得滋滋冒油的草原全羊上散发出的粗犷膻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奢靡而又野性的独特氛围。
辽国潜伏在大宋的谍枭,耶律乙辛,正像一头憩息的猛兽,靠在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
他身材高大,即使是坐着,也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来自大食国的琉璃杯,杯壁薄如蝉翼,映照着炉火的光芒,杯中,盛着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他并没有看酒,耳朵却微微动着,嘴角挂着一丝轻蔑而得意的冷笑。
作为辽国潜伏在大宋最顶尖的“狼王”,他的武功早已臻至化境,内力深不可测。
这樊楼的墙壁虽然厚实,隔音极佳,但只要他凝神细听,隔壁任何细微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清晰如响在耳畔。
他听到了那个女人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他听到了那个男人沉重如山的脚步声。
他听到了那束淬毒的弓弦递过去时,弦身与油纸间细微的、带着杀气的摩擦声。
他听到了那方汗巾塞进男人手里时,布料与掌心老茧接触的窸窣声。
更听到了那句虽然微弱,却被他精准捕捉,清晰无比的——
“冬至子时,西水门见。”
耶律乙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欣赏强者,也欣赏强者之间的羁绊。
因为最坚固的羁绊,往往也意味着……最致命的弱点。
他本以为,周邦彦和李师师是两条藏在阴沟里的毒蛇,只懂得隐忍和偷袭。
没想到,竟还是两只被所谓情爱所困的蠢鸳鸯。
真是愚蠢的南朝人!
他们自以为的生离死别,他们自以为的绝境盟约,在他听来,不过是一场提前上演的、可笑至极的挽歌。
一场让他感到身心愉悦的、专业的狂喜。
他甚至有些陶醉于这场“生离死别”的戏码。
女人的悲恸,男人的决绝,淬毒的弓弦,显字的汗巾……
多么完美,多么符合他对南人那些无聊话本的想象。
再聪明的人物,一旦动了情,便有了破绽。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这针尖大小的破绽,狠狠撕扯成万劫不复的深渊。
“冬至……子时……西水门……”
他用契丹语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一道即将入口的珍馐。
这句清晰无比的“盟约”,对他而言,不是秘密,而是这两个蠢货亲手递上来的催命符。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殷红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血腥的甜。
他放下酒杯,对着房间阴影处,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静地说道。
“听到了?”
阴影中,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
那人全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铁面,只露出一双死灰色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听到了,主人。”
声音嘶哑,如同铁片摩擦。
“冬至子时,西水门。”
耶律乙辛的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他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这樊楼上下,早已是我的狼圈。”
他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在为他的猎物谱写最后的镇魂曲。
那声音,通过墙壁,甚至盖过了隔壁女人隐约的哭泣声。
“传我的王令下去。”
“冬至夜,封锁汴京所有水门,调集‘铁狼卫’,重兵埋伏西水门。”
“我不想看到任何意外。”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精准踏入陷阱时的兴奋与残忍。
“我要让他们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候,看到最彻底的绝望。”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死去,我要用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和忠诚,为我大辽的南征,献上一场最华丽的祭礼!”
“是。”
黑衣人领命,身形一闪,便再度消失于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内,又恢复了安静。
耶律乙辛重新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酒。
他举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也对着隔壁那片令人心烦的悲戚,轻声笑道。
“为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狩猎。”
“干杯。”
他一饮而尽,得意而满足。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香炉里,那袅袅升起的沉水香,其青白色的烟气在接触到他呼出的酒气时,颜色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改变。
从青白,变成了极淡的灰白。
这丝变化,转瞬即逝。
第183章 棋盘内外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仿佛要撕裂这沉沉的夜幕。
周邦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像是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吞噬。
雅间内,瘫坐在冰冷地板上的李师师,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脸上泪痕依旧,冰冷刺骨,让她看起来憔??悴而脆弱。但那双方才还充满悲恸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却只剩下比窗外风雪更加冰冷的、钢铁般的锐利。
她不能倒下。
她若倒下,谁来替他看着这天下?
谁来替他完成那未竟的遗愿?
谁来替他在真正的约会地点,点亮一盏回家的灯?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让她彻底清醒。
演完了。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束淬毒的弓弦。
她缓缓将其解下,但并未收起。而是用指尖,在那坚韧的弓弦表面上,轻轻摩挲,感受着上面每一丝细微的纹理。
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周邦彦用指腹按住她嘴唇时的触感,和那个只有她能懂的节奏。
一短,一长。
在《音律密注》中,这是警示。
但在他们之间,共同修订过的,另一套更隐秘的“弓盾合璧”密语里,同样的节奏,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它不再是一个词组,而是一个字。
一个方位。
它代表着——“东”。
不是西水门,而是东水门!
这才是周邦彦。这才是李师师。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他们或许会死在复仇的路上,但绝不会死于愚蠢。
这场戏,从他们察觉到被监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
他们甚至可以断定,隔壁的“耳朵”,就是耶律乙辛本人。
只有这位辽国谍枭,才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和如此变态的窥探欲。
所以,他们将计就计。
所有的悲伤都是真的,因为他们知道,此去九死一生,这或许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但所有的计划都是假的。
他们用最真实的感情,包裹了一个最致命的谎言,亲手设计,亲口演绎,最终,稳稳地喂到了耶律乙辛的嘴边。
他们赌的,就是这位辽国谍枭的自负与傲慢。
赌他会相信自己的耳朵,胜过相信任何情报。
赌他会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快感,而忽略了,有时候,老鼠才是真正的猎手。
李师师将弓弦重新一圈一圈,紧紧地缠回自己的手腕,用宽大的袖袍遮住。
这冰冷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仿佛他的力量,他的意志,他的智谋,还与她同在。
她转身,重新拿起那把断了弦的旧琵琶。
指尖拨动剩下的琴弦,这一次,不再是悲歌,不再是挽曲。
而是一串清越而激昂的音符,如金戈铁马,破空而出!
曲名《破阵子》,是当年拱圣营大破辽军后,周御将军亲自谱写的战歌!
音符穿透墙壁,传到隔壁。
正在品酒的耶律乙辛微微皱眉。
他讨厌这首曲子,充满了让他不悦的肃杀之气。
他只当是那个女人在发泄情绪,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不屈,心中更是不屑。
一个即将香消玉殒的女人,弹奏再激昂的曲子,也不过是最后的哀鸣罢了。
他轻蔑地冷哼一声,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桌上那张详细的汴京西城布防图上。
他不知道,这激昂的琴声,正是李师师在向城中潜伏的、忠于拱圣营的暗桩们,传递出的真正指令:
“计划变更!弃西,走东!全员向东水门集结,准备接应!”
风雪中,周邦彦的身影孤绝而坚定。
他攥着那方还带着她体温和泪痕的汗巾,掌心的温度,正在将那明矾绣出的“西水门”字样,缓缓融化,变得模糊不清。
而在汴京城的各个角落。
大相国寺旁的大碗茶寮里,那个看似市侩的老板,在听到远处传来的琴音后,猛地停下了擦拭茶碗的手,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对着炉火,用茶壶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又向东点了一下。
汴河之上,一个正在风雪中摇橹的漕帮船夫,动作一顿,侧耳倾听,随后默默调转了船头,向着下游的东水门方向而去。
南瓦子里,一个正在说“杨志卖刀”的说书人张十一,突然拔高了声调,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张巡死守睢阳城”的典故。
他说得慷慨激昂,台下有几个不起眼的汉子,听完后默默起身,消失在风雪中。
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草民,在听到那熟悉的、激昂的琵琶声后,悄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眼中燃起了沉寂十年的火焰。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黑暗中悄然转向。
棋盘上,耶律乙辛自以为是执棋者,将一枚黑子稳稳地落在了“西水门”的死局上,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而在棋盘之外,周邦彦与李师师,这对以身为饵的棋手,已经微笑着,将一枚白子,轻轻点向了被他彻底忽略的“东水门”。
那里,才是真正的,生路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