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更大了。
像是无穷无尽的盐末,被苍天挥洒,泼满了整个汴京城。
风声呜咽,穿过州桥的石拱,掠过千家万户紧闭的门窗,最终在樊楼的飞檐上打着旋,带起几声凄厉的呼啸。
仿佛是亡魂在低语,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这座曾经繁华如锦绣画卷的都城,正一点点被染上苍白的死寂。
漕帮位于汴河边的暗舵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挣扎,光晕摇曳不定,映照着周邦彦静立窗前的身影。
他的身形被拉得颀长,与窗外沉沉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孤绝。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岁月风化的石像。
右手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合二为一的“拱圣印”。
印信由两半组成,一半是他父亲周御的“弓印”,另一半是李师师的“盾印”,如今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中间是一个古朴的篆字“护”。
这枚印信,此刻在他掌心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温热,仿佛是父亲与无数拱圣营亡魂残存的体温。
它不仅仅是统帅权的象征,更是十年隐忍,承载着血海深仇与护国遗志的沉重信物。
这温热滚烫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闭上眼,元符兵变那晚的血色火光仿佛又在眼前炸开。
父亲倒下前,将滚烫的“弓印”烙在他肩胛骨下的决绝眼神;
不良帅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教他如何像“一条没人注意的野狗”般活下去的沙哑嗓音;
还有那些在不良井中,用生命为他传递情报的旧部们临死前不甘的喘息……
一幕幕,一声声,都催促着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已经尝试过所有温和的路径。
他曾以为,智取胜于强攻。
他通过漕帮追查朱勔的走私船,以为能揪出朝堂大蠹;他让李师师在官家身边吹风,以为能动摇君心;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夜探辽使馆驿,夺取金辽密约的残片。
可结果呢?
朱勔死了,应奉局的烂账却被高俅、蔡京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李师师的枕边风,敌不过奸相们几十年的经营。
他冒死得来的密约,被蔡京一张伪造的通敌画像,就险些变成了构陷他自己的铁证。
他想起了王二麻子,那个市侩又侠义的茶寮老板,为了传递一张图,不惜吞火自尽。
他想起了小葫芦,那个机敏勇敢的少年,为了掩护同伴,被高俅一箭穿心。
他想起了那些递上血书的城郊农户,他们的状纸最终在宦官杨戬的宫中化为灰烬,他们的冤屈,石沉大海。
每一个牺牲,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看清了,依靠这座早已从根基腐烂的朝堂,无异于缘木求鱼。
证据,只能定罪。但奸臣的罪,可以用更大的权势来赦免。
而大宋的病,却已病入膏肓,非猛药不能救。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的一丝犹豫被彻底的决绝所取代。
他将用自己的命,去点燃那场不知能否燎原的火;用自己的血,去洗刷那份背负了十年的屈辱与仇恨。
他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
一旦拱圣营的旗帜在这汴京城中再次出现,无论成败,他都将成为朝廷与辽金共同的眼中钉,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来人。”
他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那份极致的平静之下,却蕴含着山呼海啸般的意志。
漕帮帮主张横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
他看到周邦彦的侧脸,棱角分明,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周公子……”
张横想说些什么,劝他保重,劝他三思,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看到周邦彦的眼神,那是一种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神。
“去樊楼,订一间最清静的雅间。”
周邦彦头也不回,目光依旧凝视着窗外那片无垠的苍白。
张横心中一凛,樊楼?
那是风月之地,也是销金之窟,更是汴京城里消息最灵通的所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去那里做什么?
“再替我送一封信,”周邦彦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滞,“给汴京乐正,李师师。”
张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周邦彦决绝的背影,喉头滚动,有千言万语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莽夫,他看得懂周邦彦此刻眼神里的东西——那是赴死者才有的眼神。
这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邀约,这是诀别,也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最后布局。
“是。”
张横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抱拳,领命而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汴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张横走后,暗舵里又恢复了死寂。
周邦彦缓缓松开手,低头看着掌心的“拱圣印”。
他想起多年前,同样是在汴河边,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救起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分了半个同样冰冷的炊饼给她。
那时的他,刚刚经历家破人亡,内心满是仇恨与绝望,而那个女孩眼里的惊恐与感激,却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一丝微光。
那半个炊饼,又冷又硬,带着麦子最朴素的香气。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吃了,活下去。”
那句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如今,他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却不得不将这唯一的微光,也拉入这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之中。
他欠她的,太多了。
欠她一个安稳的童年,欠她一个无忧的未来。
如今,还要让她背负上“乱党”的污名,独自面对这风雨飘摇的世间。
“师师……”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声吞没,“对不起。”
他再次握紧了印信,那份温热,此刻却如烙铁般,烫得他心口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