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站在风雪中,紧紧攥着那卷冰冷而又滚烫的丝帛。
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阵阵泛白,仿佛要将那丝帛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双向来只顾风花雪月,看遍人间至美之物的眼眸,此刻却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杀意。
他缓缓抬手,对着身边的心腹总管太监杨戬,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极快地吩咐了几个字。
“暗中去查。”
“查所有事,所有人。”
“朕,要知道全部。”
杨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了,用更轻的声音,恭敬地应了一声。
“奴婢,遵旨。”
做完这一切,赵佶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属于天子的,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转向跪在地上的蔡京,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此事,朕知道了。”
“众卿家劳苦功高,先退下吧。”
“朕,自会亲自,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在说出“交代”二字时,冷冷地扫过蔡京。
那一眼,如刀锋刮骨,让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蔡京,脊背不自觉地,又冒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他忽然意识到,陛下说的,是给“天下”一个交代,而不是给他蔡京一个交代。
这十二个字,像十二根冰冷的钉子,从赵佶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
没有雷霆之怒。
没有彻查的许诺。
没有安抚,也没有怪罪。
只有,轻飘飘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十二个字。
这十二个字,让跪在地上的蔡京,那张布满泪痕的老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
他知道,他暂时赢了。
天,没有当场塌下来。
但这十二个字,却也像十二把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刀,狠狠地,一刀一刀,捅进了李师师的心脏。
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那张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变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是如此的陌生。
如此的……渺小。
原来,天子,也会害怕。
原来,江山社稷,亿万生灵,在他心中,竟比不过他自己那张龙椅的安稳。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哀,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那不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感到悲哀。
而是为这片土地,为这满城的百姓,为那些还在暗中浴血奋战的忠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赵佶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忘记了她刚刚才用性命,为他呈上了这惊天的秘密。
他转身,重新看向那面被金簪刻得伤痕累累的宫墙。
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刺,深深地扎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感到无比的刺痛,无比的难堪。
他对着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将墙上的字,擦了。”
“是。”
小太监应声而去,很快,便提着一桶冰冷刺骨的水,拿着一块抹布,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
“哗啦——”
冰冷的水,泼在了墙上。
湿漉漉的抹布,在那一行血字上,来回地,用力地,擦拭着。
墨迹与血迹,很快散开,在墙面上晕染开一片片污浊的痕迹,变得模糊。
然而,金簪以血肉之力刻下的痕迹,远比想象中要深。
水一冲,墨迹散去,但那深入砖石的笔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抹去。
那小太监越是用力,抹布反而将朱红的墙面磨得发白,露出了十几道更加触目惊心的,深浅不一的白色凹痕。
那不是被擦掉的痕迹。
那是被刻下的,永恒的疤痕。
就像这桩通敌卖国的丑闻,可以在表面上被掩盖,被粉饰。
但它给大宋江山留下的创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李师师就那样,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血泪之言,以另一种更决绝,更讽刺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这宫墙之上。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颗沉入谷底的心,竟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苗。
她懂了。
赵佶让她擦去墙上的字,不是为了抹去证据。
而是这面墙,这道疤,将会成为悬在蔡京等人头顶的,一把无形的剑!
他要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记得,他们的把柄,就握在他的手上!
诛心之计,并未失败。
而是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取得了更深层次的成功。
赵佶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那面墙上。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无奈,却也有一丝,不甘的隐痛和被点燃的,属于帝王的杀心。
“都退下吧。”
赵佶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转身,重新登上了他的龙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仪仗队缓缓离去,光芒退散,黑暗与寒冷重新笼罩了这片宫殿。
蔡京,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到李师师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轻蔑与嘲弄。
他没有说话。
但那眼神,已经说尽了一切。
蝼蚁,也敢撼树?痴心妄想!
而后,他拂袖而去。
步履看似轻松,但紧绷的下颌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他知道,今夜的密约和宫墙上的字,已在君王心中埋下了最毒的种子。
这份“胜利”,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
禁军退去,内侍散去。
垂拱殿前,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只剩下李师师,还孤零零地,跪在那片冰冷的,积着薄雪的青石板上。
一个老太监,走到她身边,用一种几乎没有感情的,像是木偶般的语调说道:
“李姑娘,陛下口谕,让你……好自为之。”
“请吧。”
李师师没有挣扎。
她扶着那面冰冷的宫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双腿早已麻木,不住地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被两个内侍,半扶半拖地,架出了那扇厚重的宫门。
当她重新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回头望去时,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在夜色中,像一头吞噬了无数忠魂与希望的,巨大而沉默的怪兽。
她没有失败。
那颗怀疑的种子,已在帝王心中种下。
那道宫墙上的疤痕,将夜夜灼烧他的龙榻。
她想起了周邦彦。
想起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如星的深邃眼眸,想起了那半个炊饼的,足以支撑她活下去的温暖。
她肩负着“盾印”的使命,绝不能止步于此。
她望着那宫墙上隐约可见的刻痕,眼中不再是绝望,而是燃起了更深沉、更坚韧的火焰。
她知道,她为周邦彦,为所有潜伏在黑暗中的拱圣营旧部,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是时间。
以及,君王的猜忌。
这场血色的长夜,还远未到落幕之时。
而她,已经点燃了,那根引线。